秋昙听她叨叨了许多话,也忍不住说了自己的近况,说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在苏州做绸缎生意,两人又像当初在听风院时说悄悄话那样,渐渐热络起来。
六年的时光改变了她们,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说着说着,便说起秦煜,翠袖道:“二爷四年前同品兰小姐订了婚,就是方才那个,她常来我们铺子做衣裳,向我们问你的事,问你什么性子,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吃什么,我有时觉着她不是来做衣裳的,是来打听你的,”翠袖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秋昙一愣,旋即也低头笑了,“想必她爱慕二爷。”
突然翠袖想到什么,蹙眉道:“姐姐,你方才说你已嫁人生女了,可你原是二爷的妾室,这要叫二爷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绿浓和叶子也不说,谁会知道呢?”秋昙十分淡然,忽的她想到方才好似认出了她的林品兰,心道万一林品兰告诉秦煜怎么办?转念一想又觉自己过虑了,林品兰作为秦煜的未婚妻,应当不会告诉自己丈夫他的旧情人回来了,便她告诉了,秦煜可是纳了十二房小妾的人,哪还有心思搭理自己啊!
当日,裁缝铺早早打烊,绿浓等人请秋昙去小酒馆吃了顿晚饭,秋昙要买单,几人非不让,说这个小东道她们还做得起,秋昙无法,只好由她们去了。她们听说秋昙半月后要回苏州,让秋昙临走前无论如何再去铺子里坐坐,秋昙应了,而后几人各自回家。
当夜躺在床上,秋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听风院灶房里做早饭,绿浓、绿绮和翠袖在旁打下手,逗趣说笑着,一如往昔。
醒来时她忽生出浮生若梦之感,才二十三岁,她却觉自己老了。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便忙着画设计图,画了三张送去太子府给太子妃看,太子妃十分满意,从中挑了一张命府里裁缝绣娘依样做出来,秋昙便每日有半日在太子府督工,剩下半日便在京城各处闲逛,七八日后的某一天,回到一品居推开客房门,突然有人扑过来抱住她喊:“娘,我和爹爹来找你了!”
秋昙整个呆住,低头一看,小满扎着两个小揪揪,一双明亮的杏眼望着她,鬼精灵似的吐着舌头。
“你怎么来了?”秋昙声调微微沙哑,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你这个皮孩子,在家待着不好来这儿做什么?”
“这不怕你想着她么,就带来了,”春娘一身男装,背着手从里屋大步走出来,“你放心,生意我都安排好了,楼掌柜能料理。”
“那也不该来这儿,”秋昙揪着小满肉嘟嘟的面颊,觉她脸上黏腻,故作嫌弃,“你吃了什么,吃得这一嘴,”一面说一面用帕子轻擦她的脸颊。
小满将背在身后的冰糖葫芦拿出来送到秋昙嘴边,“娘你真坏,一个人来这好地方玩儿,也不带我和爹爹,我可不像娘那么小气,我买了冰糖葫芦还给你吃呢。”
秋昙哭笑不得,白了她一眼,想说让她少吃甜的,又怕坏了她的兴致,便什么也没说,拍拍她的脸叫她去里屋耍。
如此,明间儿里便只剩下秋昙和春娘,两人在八仙桌前相对坐下,秋昙问她可收着她托人带的口信,春娘说没有,她半月前便动身来京,与他们错开了,秋昙又问她怎么知道她在一品居的。
春娘笑道:“京城最好的客栈酒楼就是一品居,你不住这儿住哪儿?我再花几个银子也就知道你在哪间房了,”说罢忽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京城变了许多,我快不认得了。”
“去过揽月阁了没有?”
“快别,我这样子可不敢见她们,”春娘捂着自己贴了胡子的脸,道:“做了六年男人,我不会做女人了,先前的姐妹见了非笑话死我不可!你呢,你见过他没有?”
秋昙摇摇头,“我早忘了他,还去见他做什么?”
春娘拍拍秋昙的肩,接着也似乎陷入了回忆。
第384章 父女(一)
接着,秋昙向春娘说起太子妃答应举荐她,让她拿绸缎去织造局审验的事儿,春娘听说,神思从回忆的泥淖中拔出,一下跳起来,“竟有这等好事?秋昙啊秋昙,你还真敢提,”说着,双手叉腰,激动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秋昙端起茶盏抿了口,道:“要不你仍回去,将咱们坊中织就的各样料子都拿来交上去,咱们的工艺不比徐家的差,又有太子妃举荐,想必能成,只是又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这有什么,我本就只是把小满送来,就预备回去的,小满她离不得你,夜里你不在身边她便睡不着,我带也不肯,黄妈妈也哄不住,你索性带着小满在这儿多住两月,这批绸缎送到织造局审验中途不定有什么事,你在这儿看顾,我在苏州接应着,以确保万无一失。”
秋昙觉着可行,便颔首答应了。
次日,春娘扮男子去了趟揽月阁,昔日姐妹居然真都认不得她了,她又好笑又好气,晚上借酒买醉,半夜方回。
此时秋昙才把小满哄睡,见她满身酒气,忙过来拖着她到隔壁屋的塌上坐下,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她怀里的酒坛子抠出来放在雕花木几上,气喘吁吁道:“你怎回事,吃什么酒啊?不是说不爱喝酒么?”
春娘哈哈大笑,四仰八叉躺倒在塌上,望向秋昙,两颊嫣红,双眼却清明无比,“你知道我为何不喜喝酒?因着我酒量太好了,我他妈喝不醉,哈哈哈……喝不醉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她一手撑起身子拍秋昙的肩,又哭又笑,“我真谢谢你,因着你,我不再是揽月阁的春娘,而是苏州首富赵文德,如今更要做皇商了,从下九流的妓女,到皇商,我终于能配得上他了吧?嗯?”
秋昙望着她,喉头堵了棉花一样难受,“配得上,你当然配得上。”
这个时代,商贾比妓女没好到哪儿去,一样下九流,尽管她们已是苏州首富,一个知州一样将她们压得死死的,她们年年被迫捐款“修桥补路”,那些银子也不知究竟用到哪儿去了,知州夫人心安理得拿着她们给的好处,却从不带她们玩儿,仕宦之家的圈子就没有商贾能进去的。
她和春娘一样,都爱慕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在最美的年华用尽全力追赶,好容易要赶上了,却发觉那人身边已另有佳人。
天大的笑话,天大的遗憾!
春娘忽的放声大哭,秋昙将她拉起来抱住,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也是在安慰自己。
这夜就这样过去了,次日一早,秋昙和小满送春娘上马车,目送马车拐过长宁街,小满突然摇了摇秋昙的手,奶声奶气道:“娘,爹爹的眼睛好红哦,是不是你昨儿骂他骂哭了。”
秋昙点了点她的鼻头,拉着她往一品居走,“爹爹很乖,娘从来不骂他。”
“娘你骗人,昨晚上我听见爹爹哭了,还听见你大声骂他‘别喝了!’”小满学秋昙愤怒的样子怒吼。秋昙被逗得哈哈大笑,揪着她肉乎乎的小脸道:“鬼灵精,夜里不睡觉偷听大人说话,回去把三字文抄两遍。”
小满瘪了瘪嘴,甩开秋昙的手不愿叫她牵,自己跑着走了。
之后,秋昙又去了甜水摊子,问绿绮她原先买的宅子的钥匙由谁保管,绿绮说钥匙在秦煜奶母那儿收着,不过她也有一份备用的,当即便回家找来给了秋昙,秋昙不胜感激,随后带着小满和此次随小满过来的丫鬟磨儿和妙儿,去到原来的宅子。
几人一齐动手,用半日的功夫便把里外打扫擦洗干净了,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只置办了些油盐酱醋、蚊帐被褥等。
当夜秋昙带着小满一起睡,这是小满近两个月来睡得最香的一回。
接下来的几日,秋昙仍去太子府上督工,小满生得俏丽,又活泼开朗,不过四日便跟巷子里七八个孩子玩得很好了。
他们最常玩蹴鞠,其次便是过家家,这些孩子们中间只有个一姑娘,虽生得不好看,但男孩子都顺着她宠着她,可小满来了后,男孩子们便一窝蜂向小满献殷勤,过家家时抢着要小满当“新娘子”。
那小姑娘心生嫉妒,次日喊来她哥哥,在巷子口堵小满,小满面对一个比自己高个头的男孩子,不愿服软,与他扭打作一团……
小男孩脸上被抓了三道血痕,怒瞪着眼,小满则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额上磕了个大包,头上两个揪揪被扯下来一个,又疼又气,小嘴一瘪便大哭起来,小男孩和小姑娘怕大人听见来找麻烦,逃也似的跑走了。
小满哇哇哭了会儿,想着自己不能白白叫人欺负,抬起沾满灰尘的手臂抹了眼泪,把整张脸抹得灰扑扑的,而后小跑着追上去,她知自己势单力薄敌不过那对兄妹,不敢刚正面,便在巷子里、街道上绕来绕去跟着,捡石子偷袭他们……
恰好,秦煜下朝回来路过长宁街,挑开轿帘,正看见一红衣小姑娘在路边捡石扔人,另两个孩子也在捡石子回击,他苦笑了下,想起自己幼时每日读书习字,从来只能趴在窗台上看兄弟姐妹玩耍的苦闷。
轿子经过红衣小姑娘时,秦煜正要放下轿帘,忽瞥见那小姑娘的脸,他的心被什么击中了,立即喝命:“停轿!”
轿子停下,秦煜掀帘走出来,便听见小满指着对面两个,奶声奶气地大喊:“哼!你不就仗着自己高欺负我么?我爹爹比你还高呢,等我爹爹来了,看不把你摔个大马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