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前院厅上,二房林氏坐上首主事,秦煜坐下她右下首协理,秋昙在一旁随侍。
通常秦煜并不说话,只由着好揽权办事的林氏一人独断,只有几件要紧疑难的事上点拨两句,却每一件句都说在梗节上,令人不得不服。
底下站着的众婆子,凡是心里又成算的,大约都看明白了,秦煜虽脾气暴躁,可正经办事比秦昭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林氏则毫无所察,只觉今日每一件事都办得十分顺利,还以为自己有长进了。
不多时,一个婆子哭啼啼进来,跪在林氏面前,抽抽搭搭地细诉冤屈,“二太太,老奴的女儿画眉在三爷跟前当差,不知因什么事得罪了柳儿姑娘,前儿柳儿屋里少了个镯子,就说是画眉偷了,后头带着满院子的丫鬟进她屋里搜东西,恰好从她床底下搜出来了,柳儿姑娘便不问青红皂白,撺掇三爷打她板子,只一晚上就……就过去了,老奴统共就一个女儿,养到这么大,在三爷跟前伺候几年了,什么好物件没见过,三爷又大方,玛瑙坠子,珍珠链子不知赏了她多少,她犯得着去偷一个丫鬟的镯子么?定是有人陷害画眉,说不定是柳儿她……她贼喊捉贼,把老奴的女儿治死了啊!”
证据确凿的事,林氏原本懒得管,可盛妈妈要告的是柳儿,柳儿她娘吴妈妈仗着自己是周氏的陪房,没少欺负二房的奴婢,且她撒泼耍赖无所不至,林氏早看她不惯,于是立即派人去请柳儿和秦昭院里的几个丫鬟过来。
柳儿来了,自是不认,可她素日跋扈嚣张,秦昭稍看哪个奴婢顺眼些,她便联合院子里其余的奴婢排挤欺负她,是而不知不觉间树了敌而不自知。
如今周氏失了势,吴妈妈和柳儿自然跟着倒霉,又闹出了人命,她们便立即反水,有说她“素日看不惯画眉姐姐生得比她好,便骂她,拿簪子戳她的脸”的,也有说:“我瞧见了,是柳儿自己把那镯子放在画眉姐姐枕头下的,并不是画眉姐姐偷了,”还有说:“三爷那时说要再查,不想责罚画眉姐姐的,都是柳儿又哭又闹,才逼得三爷不得不罚她,柳儿姐姐还交代打板子的‘打重些,打残了才好’。”
听众人如此说,盛妈妈又怒又恨,霍地起身上前扯柳儿的头发,踢她打她,骂她“黑心肝的,还我女儿命来!”
最后几个婆子上前拉住了她,而此时柳儿钗落发散,哭得妆都花了。
接着又有吴妈妈过来撒泼,叫林氏命人拖下去了,而后她命人去把打画眉板子的小厮喊来问话。
秋昙看着这场闹剧,心里却只觉畅快。当日乞巧节晚上,柳儿当着一众主子的面骂她狐狸精勾引秦昭,要打她;后来去林家送聘,柳儿又故意撞她的背让她投壶时失了手,还故意伸腿绊她;后头一见了她便挖苦讽刺她,如今好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嚣张跋扈自有天收。
果然,那打板子的小厮过来了,如实说当日柳儿确实命他:“打重些,打残打死了才好!”
林氏便道:“好,把这撺掇主子草菅人命的奴婢拖下去,打二十个板子,撵出府去!”
话音才落,便见秦昭急匆匆掀帘进来,道:“慢着,”旋即他向林氏和秦煜拱手称“叔母,二哥,稍等一等。”
林氏想到当初周氏如何打压她的儿子来抬高秦昭的,便恨得牙痒痒,她笑道:“三哥儿怎么来了?你不是卧病在床,连账本也不能看么?”
不复方才严肃的气氛,底下站着的仆妇们都低着头憋笑。
“我……我……”秦昭憋得脸通红,旋即清了清嗓子道:“叔母,这是我院里的事儿,该由我来料理,请让我把人带回去,我会给盛妈妈一个交代,”秦昭回头看向盛妈妈,“你随我来。”
盛妈妈却把头叩得咚咚作响,她求林氏道:“二奶奶,老奴就画眉一个女儿,老奴不要什么银子,老奴就要害人的偿命,求二奶奶成全,不然老奴便一头碰死在这里,”说着,便作势要去撞柱子,幸而旁边几个妈妈拉住了她。
第277章 理事(二)
“瞧见了?”林氏对秦昭道:“叔母也是秉公办理,这事儿有旧例可循,当年老太爷身边一奴婢陷害厨房的管事妈妈,把人逼得自尽,便是领了二十板子撵出府去的,那还是服侍了老太爷二十年的老人呢,何况柳儿,”说罢抬抬手,“拖出去打!”
“三爷,三爷,救救奴婢,求您救救奴婢!”一向拿鼻孔看人的柳儿这会儿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像狗一样膝行至秦昭跟前,拉着他的袍角哀求。
秦昭低头看了眼柳儿,这是他的大丫鬟,从小的玩伴,便再嚣张跋扈,对旁人再坏,对他也是全心全意,极尽温柔的。
于是他道:“叔母,只凭几个小丫鬟的口供,又没有物证,怎能就治她的罪呢?我娘可从不会这样断案。”
秦昭抬出周氏,林氏更来了火气,她笑道:“你说的是,我险些糊涂了,没有物证应当先搁下来慢慢查,只是……她从画眉枕头下寻出镯子,不问青红皂白便撺掇你把人打死,这是教唆主子,仍该二十个板子,而后看管起来,再查证是否是她陷害了画眉。”
秦昭一愣,他没想到这上头,待要说不是柳儿撺掇的他,又怕污了自己的名声,正踌躇间,忽的柳儿立起一双眼,盯着秦煜身旁的秋昙,伸出食指指着她,道:“二太太,若要打奴婢,就该先打她!”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看向秋昙,秋昙自己也诧异,她都不认得那画眉,跟她有什么干系?
秦煜面色一凛,直直看向秦昭,“三弟,管好你的奴婢。”
“秋昙也撺掇二爷娶她做正妻,教唆二爷忤逆老爷老太太,这是阖府皆知的事了,都是撺掇教唆主子,凭什么她还好端端立在那儿,我就要拖出去打呢?”柳儿理直气壮道。
这一说,底下众仆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打起了眉眼官司。
而坐在上首的林氏,乐得看这狗咬狗的情形,最好两人都拉下来打一顿,她最喜欢了,于是她看向秦煜,道:“二哥儿,她这一说,我倒真不知怎么办了。”
“分明是两件无关的事,为何要搅在一起?我的奴婢不曾撺掇教唆我,我不娶正妻全是我甘心情愿,顶撞父亲和祖母,也是我脾性暴烈,不服管教,同旁人无干,那此刻我要问三弟了,是三弟你黑白不分,热血上头便打死了自己的奴婢,还是柳儿撺掇你,蒙蔽你,令你打死了画眉?”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然而无人信秦煜的话,她们都认为秋昙手段高明,把秦煜迷得五迷三道,竟将责任通通揽在自己身上。
柳儿殷切地望着秦昭,紧抓秦昭的袍角,“三爷,三爷?”
她也期盼秦昭会这样护着她,那可是最疼她最纵容她同她说过要与她做夫妻的三爷啊!
那一边,秋昙看着秦昭心虚慌乱的样子,便知秦昭不会保柳儿,当初她还在听风院伺候时,秦昭故意使唤她盛饭夹菜,惹得周氏发怒,他也没为她说一句话,还默认她勾引他,如今面对柳儿,他自然也会把错误也推在柳儿身上,因着一旦他承认是自己不分黑白要打死画眉,回头周氏定会狠骂他一通,他最怕周氏了。
果然,秦昭弱弱地道:“我……我倒也没想打画眉,是柳儿哭闹着非要我打的。”
林氏笑道:“好嘛,说到底还是你这丫鬟挑唆的你,来人,把柳儿拉下去打二十个板子!”
柳儿大喊冤枉,立即有小厮进门,将她塞了口拖下去了。
秋昙心道二十个板子太便宜柳儿,于是她趁着屋里正乱时,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命个小丫鬟去喊小厮来旺,让他掌板。
来旺他娘与吴妈妈有过节,府里人尽皆知,柳儿落在来旺手里,二十板子非让她卧床半年不可!
可待她再从后门回去时,却隐约听见西边班房里婆子们的说话声:
“我看听风院那个秋昙,妖妖俏俏的,也该拉出去打!”
“就是,忒不公了,二爷还护着她呢!哪个公子哥儿会娶一个丫鬟做正妻的,定是秋昙自个儿非要做正妻,挑唆了也去闹才致如此的,这样的狐媚子更该拉出去打!”
……
秋昙听见如此说,不由想起前几日庄姨娘的那番话。
她觉着自己似乎成了秦煜的污点,他如今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不过十八九岁,自然什么都不在乎,将来呢?待到她人老色衰之时,他会不会觉着,今日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蠢事?
也许会吧,就好像她十九岁时不顾一切做的事,如今在她看来,也蠢透了。
却说一刻钟后,秦昭差人将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柳儿抬回了他自己院子。看着柳儿血肉模糊的伤,他愈想愈生气,便跑去汀兰院,将方才之事告诉了周氏。
自然,秦昭话只说了有利于自己的那一半,最后还问周氏:“娘,他们如今都欺负我,听风院里那秋昙一样撺掇二哥娶她做正妻,半点事也没有,我的丫鬟怎么就要打二十个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