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两人?也是?同时说完,声音重叠,但都能听清,相视一笑。
柳湛抬手,抚了抚她方?才酒窝现出的位置,接着牵她手在桌边坐下:“江宁人?用松子?梅肉包纸皮烧麦,里面的馅就?不腻。”
萍萍捏了下他的手:“我们那会在江宁早上是?不是?吃过?”
柳湛点头。
“还是?梅子?解腻,可?惜现在没梅子?了,不然能渍几罐。”
“明年再做也不迟。”柳湛说着拿起桌上的书?,《左传》,又名左氏春秋,“怎么读起这个?”
“夕照送我的,不过也算是?我自己挑的。”
柳湛扭头看?她:“夕照?”
“就?是?昨晚和我一起铺床的那个小丫头,”她强调,像是?什么天大?不得了的事,“她才十二岁!”
一般宫婢皆是?十二、三岁入宫,柳湛以为寻常,翻去?她夹了书?签那页:“读到?哪一篇了?”
却原来是?《成公二年》。
郑国?公主夏姬,守寡后与陈国?国?君,及二臣子?亲密,情?人?们的言行激怒了夏姬儿子?,将国?君射杀,取而?代之。
楚庄王因?此讨陈,车裂了夏姬儿子?,抓住夏姬。
《成公二年》的故事便从此处开始,庄王亦对夏姬动心,欲立为妃,大?夫巫臣却力劝大?王不要贪图美色。
将军子?反也想娶夏姬,巫臣又阻,说夏姬的兄长、夫君、情?人?,儿子?全部死绝,陈国?亦亡,说明她是?不祥之人?,靠近她的男人?都会被诅咒,天下美女众多,又何必执着夏姬?
楚王和子?反因?此都打消念头。
最后满朝文武,只?有一个老鳏夫敢娶,哪知成亲没几天,也战死沙场。老鳏夫儿子?又要烝夏姬,夏姬举步维艰,巫臣却突然许诺:“归!吾聘汝。”
回?家吧,我娶你。
萍萍挨着柳湛坐,脑袋几贴他肩头。她指那句“吾聘汝”道:“一开始读第一遍时,我挺感动这句情?话。”
萍萍又坐正些:“但是?后来又读好几遍,越读越不对劲,夏姬的儿子?到?底是?愤怒,还是?本来就?有当王的野心?”
“他做陈王,陈国?人?自己都没说什么,隔壁的庄王却要来讨伐,是?匡扶正义还是?开疆拓土?”
“还有这个巫臣,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庄王驾崩,他和子?反被托孤后对夏姬说?我看?就?是?巫臣和子?反两派争权,他背投晋,扶持吴,早做好打算,”萍萍翻书?给柳湛看?,“你看?呐,后面巫臣让夏姬假托迎丧之名,回?郑国?娘家,使齐的巫臣亦取道郑国?,这明明都是?合计好的呀!夏姬就?是?一枚巫臣推波助澜的棋子?。”
她叹息:“就?算他对夏姬也许有几分真情?,那也必定轻于权力。”
柳湛眨了眨眼,沉默不语。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读(下)
萍萍是旁观时清, 当局时迷,并没有半分指桑骂槐心思。柳湛却?觉意有所指,挑起眼?皮深看她一眼?, 心有动摇:她既然如此清醒, 那待他到底有几分真心?她是真全心全意包容他吗?
“唉, ”萍萍叹气,“后面还没读,也不知那巫臣带着夏姬投晋后怎么样?了。”
柳湛微笑, 牵着她的手一起翻到《成公七年》, 原只是告知后续,萍萍却?瞥见那句“子反杀巫臣之?族”, 巫臣带着夏姬私奔,子反就把?巫臣留在楚国的全族都杀了。
她惊呼出声,巫臣那么大年纪肯定有妻有儿,妻儿何其无?辜?
“这史?书里的人怎么个个杀人如切菜,动不动灭全族,儿要弑父,母要杀子, 真是越读毛骨悚然。”
柳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心念一动。
他今夜访香闺, 思念萍萍仅是其次。
自从江南回来, 他寝殿里熏的香一直是甜甜腻腻的豆蔻、柑橘和甘草,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时常变化。
然后就被人钻了空子。
甘草不能和芜花或者?昆布合用,否则会产生毒性。
香囊里有芜花, 晚膳吃的鹅掌菜就是昆布。
让他很难不疑心皇后和官家。
不得不戴,不能不吃,所以他只能来她这里坐会, 等殿内甘草香气散尽。
萍萍讲“儿弑父,母杀子”正撞他心坎上,不由阵阵泛酸,却?自觉和萍萍还没到交心讲某段天家秘辛的程度。
于是,柳湛只敛笑劝诫:“这话眼?下?隔墙无?耳,允你讲一回,以后绝不可再说。”
萍萍点头:“你放心,我晓得的,这是夫妻关起门来说话,怎么可能到外头去讲。”
柳湛听到“夫妻”二字,心念又一动,静静注视萍萍。
片刻,他还是决定讲之?前打好的腹稿,口?是心非:“其实我书房里的匾额‘教以义方’也出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我立学那年官家亲题。”他捏一把?萍萍的脸,“所以说啊,书里也有父慈子孝,舐犊之?爱,不是人人都阴暗薄情。”
“是啊,”萍萍感叹,“朋友反目,兄弟成仇,想一想也还能勉强理解……”她看向柳湛,犹豫了下?,没再提父子,“但母亲杀儿子实在理解不了,那可是十月怀胎,亲生骨肉。我前面读栾怀子乐善好施,士多归之?,他娘却?因为?担心怀子坏她好事,就要杀子,读得我一阵恍惚,这是亲娘吗?”
虎毒尚不食子,难道人比禽兽还不如?
柳湛拍拍萍萍手背,笑道:“也许他真就不是亲生的。”
萍萍坐定不再言语,眼?神?几分茫然。
柳湛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问:“怎么,又恍惚了?”
萍萍倾身,头往柳湛肩上靠,他很自然揽住。
“我想我娘了。”她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