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沁刚才的电话焦急的声音不假,可即使李汐病了,要找的第一个人也绝不会是她,只是自己想都没想就一句答应下来了,反应的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有些讶异。
再回到浦东时已经差不多九点了,她从计程车下来,看着高高耸立的楼群,拨了他的电话,可是电话都是一连串“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她有点懊恼了,这样愣头愣脑地走来,自己却连小区的大门都进不了。反正即使他真的病了,她上去也只能干看着,也帮不了他半点……正在丧气之际一束刺眼车头灯打在她身上,她半眯着眼睛,车却在她身旁停下来了。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她才看清是昨晚被李汐介绍为“小迪”的人。
连凯瑞的脸色凝郁,深深地看了一眼容意便叹口气说,“你是来找Martin的?”却没待她回答便又说,“上车吧。”语气有点急促。
她愣了一下,连声应着去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车是德国车,宽敞大气,她道了句“谢谢。”没想到连凯瑞却没有应她,而是拿过手机打了电话,她一上车便感觉到了他的急躁,只是不曾做声。
“我刚送了H&G的CEO上飞机,才进小区门。我也没办法,这些事从来都是他说了算……再说,H&G那边的人临时改变计划,单宁也插了一只脚进来,谈不拢也是预料中的事……”他都是一句句地说着公事,她没兴趣便把头拧过去看着窗外绿化带的一棵棵高大的乔木,本就因为秋天而萧肃,此刻路灯映照在残留的枝叶上,更觉得几分冷清。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担心,再加上猜不透的疑惑,丝丝抚过脸的凉风却没法把她凌乱燥热的心冷静下来。
当漆黑的大门打开时,玄关浅黄色的灯光落在一袭白衣的李汐身上,她愣愣地看着他,虽然拄着双拐有损平时翩翩绅士风度,脸色还是白了点,可哪里像是李沁口中所说的“病重”啊!
他眉头轻挑地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沉默着。最后还是被两人视为透明的连凯瑞先开口,“我下去拿忘在车上的文件……”耸耸肩后转身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便走向电梯处。电梯一开一合的声音还在过道上回荡,他丝毫没有移动半分让她进去的意思,良久才平静地开口,“你有事么?”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浮着中药的味道,她的神智也随着粘稠的空气而变得模糊,“我听说你病了……”
“我没病。”他脸色依然平静,只是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墙,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倚墙而立,借着拐杖的作用轻微活动一下有点打颤的左腿。他的眼睛里有种让她觉得陌生的神情,固执而寂寞。他就这么站着,有那么一瞬间地恍惚,她觉得白衣飘飘的他轻飘得如同一抹影子,没有分量,从没有过的单薄。
这样局促的气氛让她无所适从,“你这人,明明不舒服还呈什么强?”没等他开口便过去扶直他便要往里走。他的身体僵硬着,似乎不想移动半步,低头看着她细瘦的手腕,无奈也实在没有力气和她较劲。其实她看似羸弱,可手劲一点也不弱,不同于其它女人软弱无骨的缠绵,她是柔软的坚韧,一往无前的倔强。叹了口气,目光瞟向凌乱不堪的客厅,毫不掩饰的冷漠。
文件夹打开着,一张张A4纸散落在沙发上和地板上,刚从公司回来时随手解开的深蓝色暗纹领带便搭在沙发背上,玻璃茶几上还飘着热气的黑漆漆中药,空气中生涩艰难的味道原来是从这里发出的,阳光也穿不透的浑浊灰暗,和旁边同样的杯子里透彻清明的清水对比明晰。她皱眉看着茶几上横七竖八的药瓶,心口隐隐作痛。
跌坐在沙发上的李汐,没看她的神情,身体微微向前去够茶几上的杯子,握起那杯清明时却碰倒了浑浊,那杯中药全然倾泻于茶几上,面积逐渐扩大……看了一眼空空的纸巾盒,她来不及思考便跑向厨房去找抹布。
厨房是很简单的现代风格,功能分区很明确,储藏区,清洗区,准备区,烹饪、烘烤区……借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和客厅连成一片,光线在中间中形成映射和穿插的落差很美,却还是只是空有外表,整个厨房连最基本的餐具厨具都没有,孤零零的高脚酒杯只能在偌大的厨房中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单身男人的典型格调。流理台上却凌乱得很,大大的药房标志的塑料袋子就摆在上面,她愣了下,打开一看,竟都是些女人的药,什么乌鸡白凤丸,桂枝茯苓胶囊,月月舒冲剂……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塑料袋旁边是一包已经开封了的红糖,兴许是打开的人笨手笨脚的撒出了大半,流理台顶头的射灯落在糖上,熠熠闪着光……脑袋一阵空白,竟慌张得有点不知所措,手心黏黏的。想起李沁和她说的话,她忽然觉得害怕起来,怕他是真如李沁所说那样。她不是个木头人,他对她好她是知道的,从最初的避之不及到渐渐不以为然,只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喘不过气般的难受,压抑。
没找着抹布却是找到了纸巾,当她稍稍定神回到客厅时,李汐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流已经滴落了满地,中药苦涩的颜色晕开在地上的纸张晕开。目光触及他伸长的右腿,被打湿了整个裤脚竟然浑然不觉。没来得及细想她便握着他的脚腕抬起来,一般人不及防地被人触碰到肌肤总会有些细微的反应的,可他却浑然不觉。“裤脚都湿透了……”
她一句无意的话让李汐猛然睁开眼睛,瞬间冰冷而又尖锐,却在看着她一脸认真地拭干他脚上水渍的模样又软了下来。撑着身子坐起来,扯回自己的腿,“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
她低头无语,手里拿着浸透着中药染得淡黄的纸巾,微凉。
“看着我……”他拉起半蹲着的她坐在沙发上,强迫着她直视自己,“你所要做的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过得开心,不要用亏欠的眼神看着我,你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如果我过去的行为让你觉得有负担,那么很抱歉……”他不习惯强人所难,也看不得她一脸怜悯加内疚的表情,所以这是最好的抉择。她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一愣,千头万绪在脑中牵扯得更是凌乱。
门铃突兀地在寂静的空间中回响,他叹了口气,“我让他送你回去……”
临开门前,他看了一眼她恍如梦游的状态,松开一只肘杖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疼得她直吸气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笑,眉眼疏朗,“我后天飞比利时,一个星期后回来。希望回来后你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第 31 章
办公室简洁淡雅,他半眯着眼迎着晨光看向玻璃窗外,仿佛想着些什么。
“Martin,这一次H&G临时改变计划重新洗牌,单宁那边好像志在必得,萧氏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场恶战在所难免了……”连凯瑞看向笼罩在金黄色光圈中的李汐,话里意有所指。
“游戏才刚开始,谁知道鹿死谁手呢?”收回目光转身时内线电话却响了,“李生,李小姐到了。”
迎着阳光的办公室没驱散低沉得有点压抑的气氛,李沁自知过分,也没出声,当初是想着二哥这人是纸老虎,不像大哥那般真吃人才开了个小小玩笑擅自去找了容意,如今好了,纸老虎也开始发威了。
“明天回北京?”他先开口,明明是疑问句却是用着陈述句语气,强硬得不带半点含糊。
“不,公司……”抬头看了一眼李汐不带一丝表情的脸,就知道不能用公司搪塞,“我准备留在上海。”
“理由。”
“Chris回来了……回到北京,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我就不能和她一起了。”她有点焦急,“哥,我知道这样去找容意不对,可我什么都没讲啊……”
“什么都没讲。”他微笑点头,目光中流露出点点危险信息。
“好吧,就是讲了一点点,但是不该讲的我全都没讲,只是没想过弄巧成拙让她更抗拒罢了。你就帮帮我吧,全世界只有你能帮我了。妈她最听你的话了,你只要在她面前说两句,啊不,一句都可以了……”
“这是两码子事,你和那个Chris什么时候和我扯上关系了?我只是知道这件事不代表我赞成你的做法。”他笑,至于容意的事,是不是真的弄巧成拙倒还是未知之数。
“不管,到时候被捅出来了,你就是帮凶!”
“既然那么怕,为什么不干脆出柜算了。”他没理她小孩子般的要挟,淡淡地说出口。
“哦,原来你也知道“出柜”!哥,你不会是借着容意的幌子也暗中酝酿着革命吧?”李沁的一脸兴味被他慢慢凝住的笑脸给打住了,吸了口气说,“你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样的事闹出去给谁看了说的也难听。我可以不在乎,Chris可以不在乎,可是两个家族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小沁,重要的是你和Chris是什么人,不是他们是什么人。”语气深长的为人兄长形象终于出来了。
她的笑容苦涩,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像你这样就好了。”其实她不只一次想过,要是二哥是她这样的情况,家里会不会也顺着他的心让他一往无前。
秋老虎啊秋老虎,白天的太阳不是一般的炙热,早上出门时本以为不擦防晒可以省点功夫,没想到皮肤被炙烤得快闻到焦味了。边揉揉生疼的脸边思量着该用什么方法补救补救,上到六楼时便遇见住在对面的刘阿姨,容意熟络地打招呼,“阿姨又到公园去散步了?”
“是啊,凉爽的天刚适合散步。哎哟剪了个新发型啊?”上下打量了一圈容意。
“是啊!”她笑的有点牵强,今天心血来潮,一下班就到发廊去了,幸好人不多,没预约也有发型师。只说了句,“剪短,和原来不一样便成了。”就交给年轻的发型师全权处理了,再睁开眼一看时才傻了眼,就是一学生头嘛,本来长长的头发只大概遮住了脖子,短短茸茸的模样和高中要求的没啥区别。虽然和她这身老气横秋的职业套装真的是不搭,不过人看起来是真的清爽了很多。
刘阿姨想了想,又问,“这两天怎么不见你那男朋友了?我看那小伙挺不错的,就是腿脚不太好,前几次我看着他上楼去找你,可辛苦了,上一趟七楼得停下来好几次喘过气来才能继续……”她和容意当了这么多年邻居,第一次看她家里有男人造访,自然不免看多几眼留意着,邻里也好多个话题。
她愣了一下,扯着嘴角笑笑便继续上去了,不知怎的,只觉得今天的楼梯要比平时漫长好多,她每一步都走得累,脑里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他满脑门的汗水扶着墙壁在她家门口喘气的样子,他脸色煞白地捂着腰不吭声的样子,他递给她那满满一大袋卫生巾的窘迫样子……已经是站在自家的门口了,她却没拿出钥匙,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饭后她敷着一片片切薄的青瓜,在沙发缩着一个人看旧电影,小小的房子没亮灯,黑白的画面制造的光和影在她脸上或明或暗,跳跃,消亡……《魂断蓝桥》很老的电影了,缠绵悱恻的悲剧情节、演员们细腻的表演、感人至深的情感效应。小桥流水般优美的意境,似回忆般朦胧的视觉享受……还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是在杨勉的宿舍,周末两个人借着空静的寝室耳鬓厮磨,看到罗依含着泪说:“我一定要找到你。”那一幕,她倚着他的肩膀矫情地抹眼泪,那种为两情相悦却得不到结果的揪心刺激着每一个细胞。眼泪一滴滴流过眼镜面,抬头看着他光洁的下巴问,“如果是你,你会像他那么坚决吗?”年轻是总是傻,问着些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却总以为答案会随心所愿。他没回答,只是拧了一下她的红鼻子,笑她傻……如今才看得清,爱得再怎么无我忘我,炽烈奔放,再怎么荡气回肠,执着坚贞,缠绵悱恻的爱情终究以悲剧结尾了。
当《友谊天长地久》再次悠扬地奏响之际,黑暗中,她眨了眼睛,那么的干涩。看到把爱情、信念和灵魂一同埋葬在桥上的玛拉,笑了。电影终究是电影,时光易逝,年华易老,只有刺痛心脏的不堪记忆永不停止地重复着,愈发的清晰。
忽然开始想念自己十八岁时的笑容,那时想象着自己会像花儿一样绽放,计划着要活出自己人生中最美丽的姿态。可当一次次纠缠着杨勉请求他别走时,一个人拎着行李站在火车上任由眼泪打滚时,当忙着焦头烂额地寻找工作,面试又一次次被拒绝时,看着身边的爱情开花结果或者凋败时,最后看着他挽着美丽的新娘闪亮登场为她所有的努力画上完美的句号时,原来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原地踏步。到底是无常的生活本身带走了那些快乐,还是她自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脑子里闪过李汐昨晚和她说的话,“你所要做的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过得开心……”叹口气,说得好听,真要做谈何容易啊!目光落在茶几上的去黑眼圈什么什么特效霜,想起那次他看到她血拼回来的林林总总的保养品,一脸恍然大悟地说,“难怪皮肤这么差!”让她恨不得把他从七楼踢下去,两千多一套的眼霜啊,被他批得一文不值。他说话总是这样一针见血,不留余地,生生把你心头腐烂的肉切下来才甘心。其实后来想想他说的话也是正确的,总是这么一幅怨妇状,任是砸再多的钱在脸上也看不出哪里美了,难道这就是佛偈“相由心生”?想想又是不正确的,他这样一个内心险恶,毒舌不饶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万恶资本家还不是长着一幅面若桃花颠倒众生的模样。
她开始想起他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甚至是窘迫的样子,他那天晚上说让她回去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那时她真的不懂。之前一直觉得他和她不过就是这个城市里再普通不过吃吃喝喝的饮食男女,可听着他说“抱歉”,她是真的觉得有点难过了。她是真当他是“朋友”了,可是到哪种程度上的“朋友”,那条模糊不清界线自以为只停留在“普通”上面,殊不知早以朦朦胧胧地跨越了,只是跨到了哪里却无法在心里丈量……
许是晚上的自我反省太陶醉,太深入了,第二天早上差点就迟到了,急急忙忙地打车上班,心疼之余还是于事无补,一过江后,上班的这条路长长的车龙便像是便秘一样挪不动半分,远远看向那个小区中高高耸立的那幢楼,44层,视线里狭窄得几乎看不见了。
进入公司大门时还有三分钟时间便要迟到了,她急急脚往前走却还是被大堂里的一幕所吸引了。男人西装革履地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满脸悲戚地对女的说着什么,女的只是一心往前走,赶着上班去,连头都不曾偏向旁边……
电梯里人头涌涌,有人在低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