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个善良又心软的人。

我知道他学不会拒绝。

当我声势浩大地宣称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时,他一定会感动,并且觉得应该回馈给我同等的感情,或者说,将有着同样分量的称号给我。

得到他亲口说出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后,我松了一口气,满意地考去了六中。

简雾的父亲在六中任教,虽然他总说他绝对不去他爸在的学校读高中,但我知道,那都是他在叛逆期故意拱他爸的火,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最后肯定还是会去六中。

可我还没等到那一天,先等到了有关简雾父亲的噩耗。

那个强壮的、儒雅的男人,那个在我父母对我过于严苛时,会来劝说的男人,那个前不久还在数学竞赛班上侃侃而谈的男人,那个一直说我拿我当另一个亲儿子的男人,竟然只剩下不到半年的寿命了。

我无法接受这件事。

简雾更接受不了。

他才十四岁,他要怎么去接受失去父亲。

叔叔临终前那段日子,我、我爸、我妈轮流去帮忙陪护,每天晚上都维持着医院至少有两个人,叔叔最后走的那天,负责陪护的是简阿姨和我。

因为癌症进展得太快,加上已经脑转移很久了,叔叔最后一直是昏迷状态,连去世前的回光返照都没有出现,没有想象中的最后一句话,他只是突然出现了点头样呼吸,监护仪开始报警,护士冲进来,简阿姨却摇头道:“不用抢救了”,于是他终于停止呼吸,在昏迷中结束了癌症晚期的绝望与痛苦。

她和叔叔商量过,如果到了那一刻,就不要再抢救了,除了延长没有尊严且痛苦的生命外,没有任何意义。

那时候是凌晨,简阿姨说让我不要给简雾打电话,等他好好睡一觉了再来,人死后办丧仪,简雾作为晚辈,按照习俗得守灵,后面几天都睡不成了。

等我和简姨忙活着给叔叔穿好寿衣放进棺材的时候,我才看了眼手机。

老式的三星手机因为没电关了机,我换了块电池,打开一看,简雾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在叔叔去世后几分钟,他说他做了噩梦,后来大概是一直打我电话都关机,他就没再打了。

我给他回过去,他几乎是秒接,我说让他赶紧洗漱,我爸妈一会儿就去他家接他,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那个晚上给我留下的记忆惨淡而深刻,后来每当我压力大的时候,就会梦到这一天,梦里只有两样东西,叔叔最后死去的脸,和简雾的哭声。

如果说在叔叔的离世前,我们只是普通的“最好的朋友”,在叔叔的离世后,我们就真的成为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朋友。

我们一起见证了出生起经历的第一次亲人的死亡,我们抱在一起彻夜流泪,睡醒了哭,苦累了睡,最后同时在校服袖上别上了黑布。

他曾经很在意为什么他爸走的时候他没能陪在身边,我说他爸选我在的时候走,大概是怕他难过,也是让我好好照顾他的意思。

所以在他被噩梦困扰的时候,我住进了他家。

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明媚的,像是三月的油菜花,比春天的太阳还要亮。

可那段时间他却黯淡下去了,整个人的脸色都发灰。

我很想哄他开心,可我是个无趣的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无聊透顶,根本没办法让他高兴。

我试图给他看些有趣好玩的东西,但他都不感兴趣,只有我偶尔说话的时候,他才会听两句。

于是我决定增强自己的喜剧表演能力。

我背了很多笑话,看了很多搞笑节目,听了很多相声,我大改往日形象地在他面前强行扮演一个好笑的人,这样坚持了几个月后,他终于久违地露出了一个笑。

那一瞬间,我看见我的天亮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日子,他中考结束后,和我说他要来六中。

其实在我中考的时候,他就因为那句“最好的朋友”说过让我等他,但这一次,我却清晰地知道,他是为了我来的。

叔叔走后,简雾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再接触任何和他父亲有关的东西,一丝一毫都能牵扯出他的回忆,让他突然泪崩。

他本来是坚定地不去六中的。

他父亲在六中任教了快二十年,一草一木都有他父亲的身影。

我和他说,如果他想去四中也没关系的,我可以经常去找他。

可他说,他想和我待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一次亲人的离别,他对我的态度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以前他有很多朋友,我哪怕得到了“最好朋友”的头衔,却和他其他朋友没有太多的区别。

可现在,我明显能感觉到,我被单列出来了一个分类。

他把我挂在嘴边,每天和我一起回家的时候都会挽我的手,我给他买游戏卡和零食,他就给我买笔和本子,他甚至会在买到好吃的零食后,爬好几层楼来我教室门口找我,只是为了让我尝一口,或者在校外活动中跨越一整个年级,偷偷地摸进我们班的队伍里,把耳机塞一半给我,要和我一起走。

他对我这样不加掩饰的双标和亲昵,对我这个心思不纯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剂要命的催化剂。

我从浅薄的喜欢到光速坠入爱河,欲望随之滋生。

我不再满足于“最好的朋友”的头衔了。

我想在他挽我的手时,能理直气壮地牵他的手,十指相扣。

这样的欲望在某个安静的夜晚达到了顶峰,他双手抱着我的胳膊睡着了,浅浅的呼吸落在我的脖颈之间,我偏头,才发现他脸上的婴儿肥不知道什么时候褪了,那是一张俊美的,骨骼分明的,独属于少年人的脸,好看得让人忍不住僭越地印上一个吻。

我咽了口唾沫,心知肚明地意识到,我对他的感情,随着青春期的进展和荷尔蒙的躁动,在喜欢的基础上,突破了某种少年的禁忌,生长出了爱欲。

这种情感一旦破土,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我心里的幽暗念头开始生长。

我能被他吸引,其他人也不是瞎子。

随着他进入高中,飞速抽条长高,那张在我看来可爱如洋娃娃版的脸,开始往帅气英俊的方向发展,他身边围绕的人也越来越多,向他表示好感的人也越来越多。

坦白来讲,我讨厌他身边的所有人,我无法控制地将他们视为我的假想敌,我不喜欢看到简雾对他们露出比对我还要更灿烂的笑容,我深陷于这种比较中难以自拔,我知道这种心思阴暗又变态,但我没有办法抑制住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