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平宣停顿了很久才问:“报仇?”
他由衷不解地问:“怎么报仇?”
梁洗被问住了,也没深思过?,扯着嗓子问:“孽徒,怎么才能?报仇?”
严鹤仪欲言又止,片刻后只道:“你别想了,你那榆木脑子想不通的。”
季平宣倒是恨不能?自己的脑袋真?是一块榆木,那样就不必思考了。
“我?在盘平城里长?大,后来养我?的人,就是于老的护院打手。”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道:“可是他也死了。而我?甚至到了最后,也不敢问一句,他是不是杀我?爹娘的凶手。”
那人待他不算很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也不算很坏,教他习武,保他衣食,替他遮掩身份,帮他改名?换姓。
每每他打听自己的身世,对方总是沉默推诿,当时的他又是何种心情??
少年眼眶渐渐发红。不敢再往细处想,死死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可他宁愿自己冻死在当年的药铺外,也不想余生?都溺毙在这捋不清的恩怨里。
严鹤仪听着车厢里头久久无声,看不见少年在默然?垂泪,问了一句:“你回城是想做什么?”
少年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离,听见这句叩问过?自己无数遍的话,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我?要做什么?”
他仿佛又开始了那场漫无止境的噩梦。
从盘平城里逃出,身后是甩不脱的追兵,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
他像抔尘土飘在空中。眼前?是一座座爬不完的高山,一条条走不完的绝路。凭着一线痴心妄想的期盼,想完成养父临死前?最后的嘱托。
死意如潮水涨落,不知?何时崩溃到头。只等着一场雨,将他彻底打死在泥里。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滚爬了几年,直到在一处歇脚的茶肆,听着一名?过?路,已记不得面?貌的剑客随口说起的话:
“我?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
“若这世上,众人都在强权之下不敢出声。也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争一句对错。”
少年的心中很静,将所?有的嘈杂都清空了,去记那个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抠进了伤口里,疼痛叫他睁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笼,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说:“我?想见宋回涯。”
他指缝中全是渗出的血,松开一些,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但是宋回涯已经死了,死在无名?涯。”
然?后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个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么?”梁洗心中嫉妒,不遗余力地诋毁道,“她只是比我?稍微聪明了一些些,但远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会?管你的麻烦事。”
严鹤仪:“呵。”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么?”
少年身形东倒西歪,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梁洗靠近过?去听了听,发觉他是又晕过?去了,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叫道:“停!你在这儿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来。”
严鹤仪愁得嘴角燎泡,拦住她道:“我?说句实话,你就是把宋回涯叫来也没用。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病急乱投医罢了。盘平与断雁可不一样。断雁可以算做山匪盘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备,剿了就干净了,起不了太大的动荡。盘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柜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杀一两人能?扫干净的。拔出根,带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座金山,最后是流向了谁的口袋。那些县令的脑袋,又标着多少的价钱。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纷争。你指望着宋回涯力挽狂澜,不如让她直接绑个大夫过?来。”
梁洗认真?听了,伸出手指努力记下:“绑宋回涯,再绑个大夫,还有吗?”
“我?”严鹤仪指着她,气极道,“去去去!我?懒得管你!”
第039章 鱼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 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 一切都是三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 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 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 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 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 走出门来, 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 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 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 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 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 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 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