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吵了几句,走进饭堂,就顾不上争辩了。
这一日好不容易过去。
上完早课,宋回涯拎着木剑便要出门。
昨夜听了满脑子教诲的阿勉显然没记住紧要的一条,捧着本书,颠颠地跑过来拦她?:“师姐,你?今日陪我念书吗?”
宋回涯翻了两页,将书递还给他,又随意拿了两本一并塞过去,说:“师姐有事要忙,你?自己看吧,多读几遍,多念几本,自然就会了,这叫融会贯通。实在不懂的,等?师姐回来再?教你?。”
阿勉本也只是随便问问,不指望她?能留下?,依言点了点头,坐回位上。
魏凌生坐在一旁看,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烦,又听她?一嘴胡说八道的说辞,大概有些替阿勉觉得不值,于是叫了一句:“阿勉。”
阿勉随之望了过去。
魏凌生对着他说,眼睛却是看着宋回涯的:“我来教你?。”
宋回涯没当回事,偏头朝他看去时,眼睛被他身后半悬的红日晃了一下?,没看清他的表情。兀自出了门,在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练剑。
中午时分,宋回涯去溪边洗脸,发现魏凌生不巧又在。多少有些不习惯,有种被人?扰了清净的不爽快。
番外六 不留山旧事
二人隔得很远。
宋回涯在上游坐着发呆, 魏凌生?在下面打水。
这人力气不大,野心倒是不少,打了?满满当当的两桶水, 艰难朝岸上搬。
看他实在费劲,宋回涯拍拍裤腿上溅着的水珠,主?动上前与他搭话, 扬起张笑脸道:“师弟有伤在身, 不宜劳累, 这种苦差事,还是交给师姐吧。”
她伸手去接,不料碰了?个冷脸。魏凌生?固执地拎着水桶,未接受她的好意, 只不冷不淡地地回了?句:“你不是很忙吗?”
宋回涯垂眸看着他的手, 只几个指节上覆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老茧, 肤色白净,不带一丝疤痕。此时绷紧肌肉, 条条青筋从手背下透出,隐约能看见血液在下方?强劲地涌动。
单只一双手,便能看出他养尊处优的过去。
宋回涯抬起脸, 唇角在笑, 眼神幽暗了?些,说:“这会?儿不忙了?, 山上哪有那么多事情做?不过是游手好闲。”
魏凌生?自小生?在权贵家, 见多了?卑躬屈膝的人, 还没习惯落魄后的身份,说话时有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气傲,不留情面地点破:“你宁愿游手好闲, 也不愿意陪阿勉多说两句话。他如此仰慕你,你只将他视作麻烦。”
宋回涯听出他对阿勉的亲近,眼皮不自觉眨了?下,胸中涌起股莫名的心思,顺着他的口?风,低首下气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念书?。对着那些之乎者也,头疼得厉害,师弟还是饶了?我吧。”
魏凌生?听她如此语气,对她印象更差,脸色都难看了?几分。想质问宋回涯这样的人,为何能成为不留山的弟子。对着她看了?片许,尖锐的目光才?缓和下去,松开?了?手,任由宋回涯接过他手中的水。
他自顾着走在前面,宋回涯步伐矫健地跟了?上来。
偶然的一个小忙像是给了?宋回涯亲近的误解,她一改先前冷淡,开?始追问不停:“师弟,我听师伯说你是与皇帝是兄弟。皇帝长?什么样?皇宫有多大?你家里有几个仆从?是不是真的只需饭来张口??”
“听闻皇宫的楼阁是用美玉砌成的,墙上的画是用金泥画的,白天夜里都是璀璨夺目,是真的吗?不像不留山,那些个房屋一个个老旧得快塌了?,梁上挂满了?蛛网,有种不见光的阴气。”
魏凌生?闭口?不答,宋回涯念叨了?一路,得不到回应,热情不减。等?进了?院中,将水倒入缸里,垂着双手在他对面赔着笑脸看他。
魏凌生?的静默中透露着难掩的抗拒跟疏离,一时念起,想试试宋回涯是否还有几分为人的尊严跟傲骨,从袖中摸出几枚大钱,朝她扔了?过来。
宋回涯抬手在半空接住。
铜钱上带着一缕温热,她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眸光流转,缓缓投向?他。
宋回涯有片刻自他身上看到了?某些相似的嘴脸,只觉他有种高高在上的伪善,自骨子里透露出一股腐朽的腥臭,好似妖魔装在无暇的皮囊下,连流露出的悲悯,都带着令她躁动的罪过。
她有种打翻这神坛,按着魏凌生?的头,让他也跪进泥坑里,逼他看一看肮脏世俗的冲动。
宋回涯胸口?燃着一团沸腾的火,眼神却是一片死灰冷却后的平静,看了?他片刻,到底克制住了?情绪。声音从嘴里发出,带着异样的颤动,略显谄媚地说了?一句:“多谢师弟。”
魏凌生?已走进屋,不再看她。
宋回涯将钱收了?起来,走出院落,发现宋誓成抱着剑站在门外,不知在旁看了?多久。
宋回涯朗声笑道:“师弟真是大方?啊,不愧是士族公子,手指头里漏条缝都如此慷慨,是我这种乡野粗人没见识了?。”
宋誓成听出她语气中暗藏的愠怒,知他二人之间嫌隙过深,难有余地,神色委顿地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同门?”
“我知道我为何讨厌他了?。”宋回涯冷漠道,“可能因为,他是上等?人,而我是下等?人。”
宋誓成听得愕然,一时语塞,过了?许久才?问:“那师伯是上等?人,还是下等?人?”
宋回涯放下卷起的袖口?,轻描淡写地说:“师伯就不是人。”
宋誓成:“……”
他不平地抗议:“你骂他就好了?,怎么还捎带着骂我。”
宋回涯迁怒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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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诚而言,魏凌生?其实不算是个多难相处的人,与茂衡门那帮目中无人的软脚蟹相比,他起码算得上安分,甚至宋回涯还颇喜欢同他相处。
这人实在是棵好用的摇钱树,晃两下,能叮铃哐啷掉下一整串。在他身边转悠一两个月,赶上宋回涯过往一年的积蓄。
他待阿勉更真切几分,许是阿勉最初那无条件的示好,给他一种难言的慰藉,与阿勉相处时,魏凌生?耐心细致,不见隔阂,连话也多上不少。
从光寒山到不留山,从毁家纾难到苟延残喘,魏凌生?不是看不到活着的难处,也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如何也做不到如宋回涯这般习以为常。
相处一段时日,魏凌生亦领会了什么叫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与先前大有不同,懂得听从师伯的劝告,不再那般自以为是地孤高,慢慢放下身段,接受自己而今是半个草寇。
唯独依旧不愿叫宋回涯一声“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