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门前?,以吕不韦为首的家眷早已列队相迎,年迈的文信侯虽已满头华发?,却仍保持着挺拔的姿态,见?嬴政下车,他上前?一步,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飞:“老臣拜见?大?王。”身后众人随之齐声行礼,声音在暮色中回荡。

“仲父不必多?礼。”嬴政话音未落,怀中突然传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哼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嬴政调整了下抱姿,将?扶苏的小脸露了出来,小公主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在看到吕不韦时?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笑起?来,白嫩的小手在空中欢快地挥舞。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慈祥的笑容,他细看这玉雪可爱的婴孩,抬头问道:“可是那细作所生?”

“嗯。”嬴政简短应答,“取名扶苏。”

“扶苏...”吕不韦轻声吟诵,“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好名字。”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扶苏的脸颊,逗了逗她,随即语重心长地对嬴政道:“政儿,扶苏虽是细作所生,可终究是我大?秦公主,你当善待。”

嬴政微微颔首,吕不韦顺势伸手欲抱,嬴政略一迟疑,还是将?孩子递了过去?,这时?吕不韦注意到扶苏颈间挂着个金灿灿的物件儿,上面刻着个奇怪的符号,是简体字“福”字,可他并不认得,便问嬴政:“这是何物?”

“李斯在扶苏百日?时?所赠,说是长命锁,可保平安。”嬴政解释道。

吕不韦眉头皱起?,这金锁样式古怪,上面刻纹更非六国文字,正思索间,嬴政适时?转移话题:“仲父急信让寡人前?来,所为何事??”

吕不韦手上不停,解下腰间玉佩系在扶苏衣襟上,闻言动?作微滞,随即笑道:“进府再说。”他抱着扶苏转身入府,边走边逗弄:“李斯那金子多?俗气,还是本侯的玉配得上我们?小公主,是不是呀?”扶苏被他逗得手舞足蹈,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嬴政跟在后面,望着吕不韦抱着扶苏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眉头微蹙,思绪却飘回两月前?。

那时?,他刚刚灭掉魏国,楚国、燕国、齐国闻风震恐,三国自知难以独抗强秦,竟不约而?同?地将?主意打到了已被罢相的吕不韦身上,这位曾经执掌秦国大?权数余年的相邦,若能请去?他国为相,或许能借其才智和威望,抗衡秦国铁骑。

于是,三国使者纷纷潜入洛阳,暗中求见?吕不韦,并许以高官厚禄,言辞恳切,吕不韦虽一一婉拒,可那些人却赖在洛阳不走,甚至屡屡登门叨扰,此事?很快传入嬴政耳中。

嬴政心中冷笑,他比谁都清楚,吕不韦绝不会背叛秦国,可那些使者纠缠不休,宗室大?臣亦频频上书,称吕不韦恐生异心,嬴政虽不屑一顾,却也烦不胜烦。

最终,他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吕不韦,信中言辞冷峻,质问他“君何功于秦”,并命他即刻迁往蜀地。

这封信,他故意让人散布出去?,为的就是让那三国使者死心。

可嬴政没?想到,吕不韦收到信后,竟立刻回信一封,只简单写道:“请大王亲至洛阳一叙。”

嬴政沉吟良久,终究还是来了,他倒要看看,这位曾经的大?秦相邦,他的仲父,究竟想说什么。

此刻,吕不韦抱着扶苏走在前?面,笑声爽朗,仿佛全然未将?那封冷言冷语的信放在心上,嬴政盯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异样。

吕不韦,到底在盘算什么?

进了府邸,吕不韦挥手屏退左右,待屋内只剩他们?三人,才缓缓开口。

“两年之内连灭三国,其余三国震恐。”吕不韦轻拍着怀中的扶苏,语气平静,“你将?我遣往蜀地,表面上是斥责,实则是想断了他们?的念想,免得他们?再来烦扰我这把老骨头。”

嬴政沉默不语。

吕不韦笑了笑,继续道:“政儿,我亲眼看着你降生,看着你从襁褓里的婴孩长成如今威震天下的秦王。”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几分欣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见?嬴政仍不答话,吕不韦轻叹一声,道:“你放心,我过几日?便启程去?蜀地,绝不让你为难。”

嬴政这才抬眼看他,嗓音低沉:“仲父”

吕不韦摆摆手,打断了他,转而?笑道:“你和扶苏难得来洛阳,不如在我府上住几日?再回咸阳?”

嬴政沉默片刻,终是点头:“也好。”

吕不韦眼中笑意更深,低头逗弄怀里的扶苏,神情慈爱。

三日?后的清晨,嬴政的车驾准备启程返回咸阳,临行之际,吕不韦亲自捧来一套装帧考究的竹简,沉声道:“按照你的意思,全书都做了修订,特别是机械篇,专门请墨家弟子重新编撰过,你带回去?,务必一观。”

嬴政沉默地接过竹简,指尖在光滑的简面上停留了一瞬,他低头看了眼怀中安睡的扶苏,转身登上马车,厚重的车帘在他身后无声垂下。

晨光中,吕不韦的身影立在阶前?,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嘴角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慈祥的笑意。

车驾缓缓驶离洛阳,可行至半途时?,原本安静的扶苏突然嚎啕大?哭,任凭乳母如何哄劝都止不住。

嬴政眉头骤然紧锁,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再联想到这几日?吕不韦反常的态度,顿时?面色一变,厉声喝道:“赵殷!立刻折返吕府!”

然而?终究迟了。

当车队匆忙赶回时?,吕不韦已饮下鸩酒,阖目长逝,案几上唯余一封帛书,墨迹未干。

“愿大?王以天下为重,勿以老臣为念。”

马蹄声急促如雷,碾碎了驰道上的寂静,待嬴政冲进吕府时?,府中已是一片缟素,吕不韦安静地躺在榻上,面容平和,仿佛只是睡去?。

扶苏的哭声突兀地刺破空气,小手攥紧嬴政的衣襟,眼泪浸.湿玄色龙纹。

嬴政抱着扶苏的手掌无意识收拢,眉头皱的更紧。

吕不韦这几日?的笑,递来《吕氏春秋》时?枯瘦的手,那句“务必一观”里微不可察的颤音...

而?此刻,榻上的人面容平静,唇角甚至噙着半分笑,仿佛只是小憩,案头酒樽倒伏,一滴残酒悬在边缘,将?落未落。

扶苏的眼泪洇湿他胸.前?衣料,温热透过层层织物灼烧皮肤,他伸手按在吕不韦颈侧,触到一片僵冷的寂静。

廊下传来吕府众人压抑的啜泣,他抱起?扶苏转身离去?。

嬴政的脚步在迈出府门时?微微一顿,夜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怀中的扶苏不知何时?已止了哭声,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赵殷捧着那卷帛书小心翼翼地跟上来:“大?王,这...”

嬴政抬手打断,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吕府,檐下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回咸阳。”

这三个字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马车重新驶入夜色时?,扶苏的小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指,他垂眸,看见?孩子掌心躺着一枚玉佩,正是三日?前?吕不韦亲手系在她衣带上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