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他的命途已定。
回到巴陵,待解萦熟睡,每天夜里,他总会仔细擦拭主厅里的灵位,如同最虔诚的信徒,长久地跪在解萦生母的灵前不起。
他还能怎么赎罪呢?他每天都在与自己强烈的杀心搏斗。
今天,他终于不用拦了。
第三十六章 囚鸟(四)
痛哭的时间究竟有多久,君不封不清楚。他在锥心的刺痛中接连晕厥了数次,醒来之后,夜还是一样的黑,一样的冷。解萦始终静静地待在他背后。君不封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便挣扎着要带解萦起身。不知不觉间,女孩嶙峋的身体似有了千斤的重量,从过往延续至今的苦痛压迫着君不封,他痛得直不起腰了。他试图站起来,却只能一次又一次脱力地跪倒下去,最后只得在痛哭中驮着她,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爬。
狼狈之中,他终于爬到了夜游的终点。这是巴陵城外的一处茂密的桃花林,是他每次外出打猎的必经之处。解萦还未到巴陵时,若得了闲暇,君不封总会去这里打盹。桃花树下休憩,他的心情是说不出的欣悦畅快。那时他以为是闲暇的余韵,后面才知,不过是这与留芳谷肖似的情景会让他心安。
桃林深处,君不封挖了座半遮半掩的墓。
成亲后每次外出打猎,君不封总会抽出些许时间,在已经选好的地方东挖挖,西刨刨。他是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唯独在这一处,他特意拐着弯请来风水先生测算。这块墓穴,不影响念恩的今生,不耽误解萦的往生,于他而言,已是块极大的风水宝地。
修整了片刻,君不封耗尽自己最后的一丝气力,将解萦带到了他们永眠的乐园。墓穴设计时用了巧思,仿照寻常江南人家的屋顶形状,用以避雨,推开遮蔽用的茅草,内部果然未受接连的春雨影响,仍是干燥。
墓里已经率先放好了一个小木匣,里面盛着昔日解萦送给他的木鸟和画轴。君不封早早地将它们藏到这里,到底等来了他不甚期许的团圆。他背着解萦跳下墓穴,从腰间摸出一块小小的不夜石那是解萦做的小机关,扣动开关,不夜石呈莲花盛开。星点光辉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墓穴,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解萦的头脸,将她平稳放好。与自己的这一路狼狈相比,小姑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体面。不夜石映得她的面孔尤为红润,她看上去只是静静地睡着了。
几欲将他撕裂的痛苦重新上浮,君不封仰起头,在昏黑中频繁地喘息,待熬过了这崩溃的苦楚,他噙着泪,将她的乱发拂至一旁,百感交集地吻她的手指。
春风陡峭,墓穴阴寒,一阵寒风拂过,君不封打了个寒噤,他愣神片刻,随即躺到解萦身边,下意识揽住她,他攥住她冰凉柔软的手,仿佛还要为她取暖。千言万语不知何处叙说,君不封叹息了又叹息,还是语出缠绵,声音很轻很柔:“夜里寒凉,大哥先帮你暖暖四周,等稍微暖和些了,再同你一起睡。”
他凭空等了半晌,仿佛怀里的人儿还会给他一句喜不自禁的应答。他明明早就应该习惯两人之间再无回音的沉默,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将沉默的期限变成了永恒。风声回应着他此时的落寞,君不封直起身体,垂下头,尴尬地笑了几声:“是大哥犯傻了,你又怎会再走回头路呢?我的小丫头自由了,大哥应该为你开心才是,毕竟你终于要去追逐自己的梦,再也不用管这俗世纷扰了。”
君不封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桃花,脑海里不时拂过的,是昔日和解萦于留芳谷秉烛夜游的琐碎,那时的花也开得同今日一样的艳,一样的香。可那晃晃悠悠走在自己身前,如精灵般活泼跳脱的小女孩,怎么突兀地成了一具苍白的尸体?他要亲手把她放入墓中,还要任由虫豸吞食她年轻的身体,她明明才过了二十三岁不久。
垂头啜泣片刻,君不封勉强提起微笑,夫妻夜话般,低落地自语道:“丫头,你是不是还是会怪大哥,又不听你的话。”他躺回她身边,轻轻吻着她的发梢。几片花瓣随着夜风悠悠地落到他掌心,馥郁香气里,是他熟悉的春光明媚。君不封眼里溢出泪,到底没能抑制他的哽咽,“大哥当然想回到留芳谷,一直陪着念恩长大。可是大哥……撑不下去,也不想再撑了。你说八十岁于你而言很漫长,对大哥来说,又何尝不是呢?阿萦,大哥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乌云遮蔽了星月的影踪,夜色黑魆魆的,半点光亮也无,夜鸦的叫喊此起彼伏,嘶哑凄厉。萧索之中,君不封侧过身,不再凝望天空的落寞。他笑里含泪,涕泪不止,吻她冰凉的额头亦是小心,不肯让眼泪落到她身上去他怕以后在梦里也从无从得见。随即他痴痴地笑了,他又怎会有未来呢?两个人也根本没有今后。
“阿萦,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期许的那样,大哥至少活到八十岁再寿终正寝,那个时候,你又会在哪儿呢?只怕大哥到了阴曹地府,也再找不到你的踪迹了。人老了都会忘事,会不会我也再记不得你的样子,就算咱们侥幸在忘川擦肩而过,我也没办法再将你认出来?阿萦,大哥不怕见不到你,横竖你也是不愿再见我的,但大哥最怕忘记你。忘记了你,就算轮回转生,重来一回,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君不封从自己的长靴中摸出了一把匕首。那是昔日解萦带在身边护身武器,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削铁如泥。端详了刀身片刻,君不封出手入电,连着在自己的四肢胸腹刺了数下,鲜血四溅,他在极致的疼痛里,畅快地笑出了声。接连的疼痛到底削弱了他的气力,没办法如心中所想,一鼓作气、捅穿到底。只是,与这些时日频繁承受的苦痛相比,就连正在冒血的伤口,也只像是身上单纯的装点。
这是昔年在屠魔会从事审讯,君不封从湖心监狱里学会的一招,用以处刑群龙教的教徒。对自己身上的各个部位,君不封如庖丁解牛一般悉数于心,这几刺,招招避开了要害。
解萦一向最紧要他的身体,不肯让他受丝毫损伤。每次受伤,她也会为他悉心处理伤口。不知不觉间,小姑娘救了他一次又一次,让他见证了不少奇迹。
如今,奇迹之人消逝,他只会在漫长的疼痛和失血中死去。这是他应得的报应。用解萦亡母的遗物来结果自己,是最合适不过的裁决。如果她还活着,她也一定比任何人都想杀掉他。
锐利的尖刺划过皮肤,君不封有些后悔自己提前换了长袍。在带解萦来桃林的路上,他的双膝就磨出了两个可怖的血洞。如今,鲜血濡湿了他的衣物,他能想象到自己看起来有多不堪。和总是庄重干净的女孩相比,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丑陋肮脏的叫花子。
他终于被打回了原形。
在与解萦兄妹相称的十数年里,他得到过救赎。而她走了,他又能是谁呢?小姑娘给了他永恒的、唯一的归属,她离开了,他赖以为生的生存意义也消失殆尽了。
被称作大哥的他,是解萦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也是眼盲心盲的负心汉。而单纯的君不封,只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小乞丐,也许早就该死在三十年前的长安。
他大可以再找一个新的身份,带着他与她的女儿,继续在浮世中挣扎求存。
但他不愿再让心底那个卑怯的小女孩等下去了。
因为下手极有分寸,身上的这点创口,远不至于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血而亡,但君不封确实因为失血头晕,丧了力气。卧在地上缓了片刻,他四肢脱力,匕首随即从掌心滑落。许是以前的旧伤在犯,又许是因为他一直在哭,抽筋剥皮般的苦痛使得他不自觉地蜷缩。夜鸦闻到了血液的腥气,正接二连三地落上枝头,虎视眈眈地守了数排,亟待一场血腥的饕餮盛宴。
在这样的惨淡里,君不封轻轻笑出声。
他很想像过往那样拥住小姑娘,但他身上实在太脏了,他也不想让自己的鲜血溅到她脸上。
眼前的桃树渐渐成了重影,随即是白茫茫、空落落的一片。也许他的时间也快到了。君不封强忍住快要将他碾碎的眩晕感,对着那一团虚无,轻声念道:“我的丫头长大了,比我潇洒得多。按你的脾性,怕是一刻也不愿多留,已经奔赴到下一世了。这样也好,你看不到大哥这边的乱子。你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未来也一定会投生到一户好人家,一世无忧。以前大哥总说,只要你身上带着小铃铛,就是天涯海角,上天入地,大哥都会找到你。现在你把铃铛还给大哥,大哥也听你的话,不再找你了。”他仰起头,竭力忍住心间的酸楚,“我知道,你是不想再见我的。但我没办法忍受见不到你。大哥已经想好了,等到了下面,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原地等着你。以前你总要等我回家,现在,换大哥来等你回家了。大哥不会再让你无休无止地等下去了,不管那时你还能不能认得出我,只要一段旅程结束,你回到家,就总能看到我。等到那时,再和我说说你这次轮回都遇到了哪些新奇有趣的故事和人吧,就像你每次从学堂回来,嘁嘁喳喳地同我说就好。你若不想说,大哥也不去缠着你,只要看着你是高高兴兴地来,快快乐乐地走,大哥就已经很知足了。等到哪天,时间长到,就算是在下面,大哥也快要记不起你了。那时我也应该赎完了我的罪吧?我就去问阎王老爷,问问他,也问问你。能不能,让我们再有一世缘分。大哥不是一个好爱人,估计几百年过去了,也不会长什么记性,大哥爱你,就是在害你。所以,咱们不要再做兄妹了,也不必做夫妻。就像你一直期许的那样,我们做一对母女就好。让大哥把你生下来,这回,就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我爱你是理所应当,你出嫁,或者一辈子守在我身边,再怎么都是名正言顺。谁都不会把我们分开,你再也不必为我牺牲。那会儿应该已经没有江湖了,也不知道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大哥希望你一直都是个快乐的孩子,去爱,也被爱。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哥都会陪在你身边……”
君不封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喉头涌起了间或的血腥,他轻喘着,接受了生命的最后倒数。
这时,解萦的右手,诡异地动了动。
哪怕静默等死,哪怕头晕眼花,解萦身上的丁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他的体察。君不封咬紧牙关,直起身体,只见解萦的右手手背血管起伏,乍看上去狰狞可怖。他连忙划破她的手指,喷薄而出的鲜血里,似乎有什么令人头皮发麻的邪物,正顺着他的肌理攀爬,迫不及待地要钻进他新生的伤口里攫取生机,寻找新的生路。
他不清楚这是女孩体内的哪一种蛊虫,更不忍告诉他们,他已是一具即将腐朽的尸体,生死不过顷刻。但想到这是蚕食了小丫头的虫豸,最后也将一点点吃掉他。他的心里一下又满是快慰了。
这邪物终究是顺着胸前的伤口,钻入了他体内。
熟悉的锥心刺痛去而复返,所幸,这是他自己的身体,不用像承担小丫头的苦痛那般,只能一个人崩溃地熬。他总有手段来应对这种疼痛。
几乎是本能一般,君不封下意识催动了内力。
如果那是吞食内力而生的蛊虫,他的内力本应是极大的养料,但君不封的内力运转异于常人,他又百毒不侵,这邪物越是吸血,就越是处处受阻,很快被他逆行的内力逼出体外,击至半空。它的体形愈发膨胀,最后竟如蹴鞠般大小。君不封屏气凝神,咬牙按住用心棍,随时准备应对怪象,只见那邪物像烟花一般,在膨胀的尽头爆裂开来。
邪物内里藏着非凡的气劲,“轰”的巨响之后,血雾弥散,四周桃花坠落如雨,夜鸦也凄鸣着一哄而散。君不封替解萦挡住了血雨,又用内力护体,严丝合缝地护住了解萦,未让她的尸身受到一丝损伤。
突来的情况暂时唤回了他的神智,君不封心疼地看着解萦尚在流血的指尖,张口含住,吮吸她的鲜血。
鲜血既止,他又回到了漫长而无望的夜。
他将女孩重新放好,细心拭去她身上的丁点血污。解萦的手指又是一动,那本已止了血的伤口,又在滴滴答答地淌血。
有一个米粒一般大小的虫子,从她的指尖,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
君不封遍身创伤,血流不息,是上好的活人载体,足以供它谋生,而这小米粒毫不留恋,只是扭了扭身体,便顺着干燥的泥土爬走了。
这想必是晏宁当时为了救命,植入解萦体内的蛊虫。想到之前那骇人的邪物,这样的两个怪玩意儿,终日在解萦羸弱的体内横冲直撞,两相争斗,女孩承受的痛楚可想而知。在他为替她分忧之前,即便总在哭,每当自己看向她,她总是笑盈盈地望着他。
想到此处,君不封噙着泪,冲着那小米粒本本分分地磕了三个头。
待小米粒爬远,君不封不敢再自残了,他守在解萦身边,期待还能看到一丝异动。
但回应他的,又只是不时掠过的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