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八月十五,解萦已与她远道而来的朋友们约好,邀请他们来家里赴宴赏月。
解萦本意是想请友人们在巴陵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但君不封的习惯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解萦虽不想他劳累,也实在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
加上司徒清和晏宁,再带上他们夫妇,这场家宴总共有十一人参加。准备佳肴这档子事,解萦是半点指望不上,不过君不封从来也没想着让解萦出力,相反,想到他这边干得热火朝天,回头一看小姑娘在卧房睡得规规矩矩,脸颊挤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君不封心里也有股说不出的暖意。
他试图扶着床栏起身,只觉得自己身体从上到下,从里及外,无处不痛。对解萦留下的疼痛,他姑且不予置评,毕竟是一份承担着疼痛的荣誉勋章。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是头痛。往日除了被解萦强行按着用酒水清洗身体,他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喝多是什么感觉,更没想到这女儿红的效力会持续到现在,形成一股宿醉般的眩晕。可叹接连多日筹备婚事,君不封每天入睡的时间本就有限,而成婚这天,来来回回加起来,可能他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青年时做任务盯梢,君不封整宿不睡,只为看出猎物一瞬间的破绽,可如今,便是精力上佳如他,也耐不住双腿发虚。
这一回他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稍微有些老了。
他老了,小姑娘还正年轻,明媚地迎接着既定的腐烂。
君不封暗暗地叹了口气,给解萦掖了掖被角,又悄然给她注入了些许了内力,听的女孩在睡梦中嘤咛一声,还是嘟嘟囔囔地唤他,他心里一柔,点点她的鼻尖,蜻蜓点水一般在她额上略过一吻,解萦像是心有所感,两臂自然搂住了他,他以为她醒了,静候片刻,发现女孩其实还在睡,只是搂他抱他接近于一种蛰伏于身体的本能,稍有不察,就现了原形。君不封不再压抑自己澎湃的激情,他微仰起头,拿来备在边柜上的茶水漱了漱口,便轻佻女孩的下颌,孜孜不倦地吻。
君不封这段时日也算开了窍,比起昔日的勉力为之,现在经常能仅凭亲吻,就让解萦通体发软,腰眼酸麻。解萦被他吻得下意识哼哼起来,半醒半寐间,感觉下一瞬她就要蒙蒙地“嗯”一声,君不封意犹未尽地擦擦嘴,停了动作。缓了片刻,他转而吻她的颈窝和手腕,又解了她的肚兜,在她胸前小小地耕耘了一会儿,后面替她小心擦净身体,这才恋恋不舍地起了床,去赶八月十五的早市。
他这厢起床起得一波三折,早市已经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昨日的婚礼,他们邀请坐席的宾客虽然不多,但他和解萦在城中也算风云人物,有关两人的闲言碎语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们的婚姻又是这几年地方罕见的入赘婚,自是吸引了全城的男女老少前去观摩。君不封声势浩大的入赘宣言甚至在说出口的那一瞬,就成了全城人的谈资。
此刻君不封顶着头痛行走在早市上,脸皮厚如他,也有些耐不住每一份投射在他身上的灼热视线。人们的神色里有震惊,有讥嘲,有玩味,有赞许……不管里面有什么,每个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当地的规矩,赘婿入门的第一天,需前往最热闹的市集,亲手置备全家男女老少这一日的餐食,而他上半身的衣袍也必须有一半袒露在外,以便让乡贤们看清自己身上的家纹。此举是让赘婿认清自己的从属地位,不要想着有朝一日三代还宗,还妄图吃绝户,在众人眼里,他是明确地被打了印记的,从属于主家的家奴。
君不封丝毫没有这个顾虑,他们丐帮中人多的是袒胸露乳之辈,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地方。昨天他短暂露出身上的刺青,已引得识货的人暗暗叫绝,今日更是大摇大摆,将解萦精心炮制的繁复刺青袒露在外,但与刺青同样被展示在外的,是女孩夜里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从脖颈到锁骨,从胸膛到腰腹,无一没有她寻欢作乐过的痕迹。
明眼人都能看出,解家的新姑爷,这一夜没少受罪,只是往日赘婿入门游街,都会羞愤地抬不起头,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灰溜溜地离场。可君不封还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全然没被街头巷尾不时冒出的奚落影响,甚至还隐隐有点耀武扬威的神气劲儿,巴不得路过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如愿以偿当了解萦的狗。
君不封承认,他在炫耀的尺度上有所保留,没有年轻时那种嘚瑟的讨打劲儿,现在。他的炫耀内敛含蓄,更不动声色。解萦为他精心设计过的刺青,一度只能由兄妹两人独自品鉴,这是小姑娘留在他身上的杰作,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和若干年前收到小姑娘送给他的画一样,他恨不能每个路过的人都来瞟一眼,即便被人看多了他也脸红,但他还是会腆着脸让别人欣赏,他的妹子他的娘子,给他最郑重的心意。
在早市晃荡一圈,君不封收获颇丰,大包小包拎了一堆食材,也不顾上再炫耀,单是闷着头往家赶。早市上的贩夫走卒和他关系最熟,对他的祝福也最为由衷,看他风风火火的样子,人人都笑着说他人逢喜事精神爽。
君不封听后反而怅然地笑起来。来到早市时,天色尚且昏暗,如今已是晨光熹微,他放缓了脚步,冲着那尚在昏沉的太阳眨眨眼,泪水不知不觉,淌了一脸。
何来的喜事呢?如今的这点热闹,是小丫头对他的成全,而他只是习惯不去在意那注定的倾塌。君不封从来不是坚强的人,倒不如说,一直以来,他只是个擅长自我欺骗,靠蚕食幻觉为生的痴儿。如果知道今天这件喜事需要付出的代价,他宁肯时间永远停留在过往。如果仅凭他的自由和尊严,就能确保女孩一生的健康顺遂,那他宁肯一世猪狗不如地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不得往生。
解萦睡到日晒三竿才醒。
接连操劳了几日,又和大哥在夜里好一番红火热闹,骤然卸去身上的重担,疲惫很快攫住了解萦的心神,她不出预料,睡了个昏天黑地。
君不封回到家时,解萦甚至还没有醒。
在一番长长的休憩之后,解萦睁眼只觉神清气爽,蹦跳着洗漱完,更有大哥精心炮制的色香味俱全的午饭送上。
新婚第一天,解萦踌躇满志,春风得意。
把自己喂饱了,她短暂停滞的思绪才开始转动。
君不封一直忙里忙外,片刻不得闲,便是给解萦送饭,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甚至不见他有吃饭的功夫。解萦心疼大哥劳累,又知道准备家宴任务繁重,当即撸开袖子,跃跃欲试,要上手帮君不封的忙。
临到柴房,她发现大哥的眼睛很是红,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疲惫。看着柴房里凭空多出的食材,再想到两人昨日的孟浪,解萦是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大哥操劳了。
她连哄带骗地把君不封撵出柴房,塞了个大石榴给他,又担心君不封冻着,让他不许露半截身子在外。君不封都一一笑着应允,单是站在一旁看解萦叽叽喳喳的表演。旁观了半晌,君不封难受地揉着眼睛,像拎小鸡似的,把小丫头片子从屋里摘了出去。
解萦对自己在厨艺上造诣认得很清,她只是不肯轻易认命。家中正值用人之际,她也推脱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屡败屡战。只是但凡苗头不对,她比谁都懂得见好就收,不等君不封吩咐,她自己提出要先去客栈接朋友,白日领着他们在巴陵四处转转,赶在下午再回来讨他的嫌。
君不封笑着说好,又把她带回到梳妆台前,为她梳头。
寻常女子出嫁后,会盘起头发,作妇人打扮。入赘婚便没了这样的讲究,只是夫妻二人佩戴的头饰不同,会让人一眼看出彼此所处的身份地位。
解萦在巴陵散漫惯了,在医馆问诊更是将秀发草草一束,全然没点貌美姑娘的做派。君不封偶然得到一次为她束发的机会,已经算是小姑娘的法外开恩。
解萦中毒后,她的秀发已经不似过往那般蓬松浓密。君不封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单是密密麻麻地疼,解萦并不知道他的心事,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在镜前左扭右扭,享受大哥每一次打理自己的模样。
套上大哥为自己订做的猩红大氅,解萦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君不封在门前送她,看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发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他望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有很多年没办法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底下,相依为命的那段时日,小姑娘去学堂进学,从来都是瓮声瓮气地和他在密室道别。他有像今天这样,站在门前,看着她离开吗?也许在他尚能自由行走的日子里,他们有过这样的温馨记忆。
但在他的印象里,始终是小姑娘目送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
以前他是会频频回头的,可渐渐地,因为知道身后有她热切的目光追随,担心自己心软,也便不再回首。
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等待的滋味,他只知道,不管在外面如何狼狈,只要自己回家,那个孩子就一定在家里等他。
幼时的解萦总是会问他,大哥什么时候来留芳谷看她。
乍听起来,像是女孩舍不得他。
起初他也这样想。
可现在,他想他能懂她了。
两人昔日的每一次道别,都是一次未知的诀别,也许这就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无法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度日如年,才能每一次都笑脸盈盈地迎接他的归来。
如今的他看着她,站在昔日她昔日的位置上,知晓她终将离开。
试图压抑的负面情绪又在翻涌着向上滚,君不封冲着还在频频回首的女孩挥手,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丝毫仓皇。
他又在问心底那个僵在雪堆里的红衣小团子,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坦然迎接注定的失去。
女孩也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告诉他:那就每一次道别,都笑着去送她。
于是他微笑,僵笑甚至牵扯得他的双颊很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