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凝望此前的自己,她只觉得悲哀。
君不封许是担心她会突然崩溃,在开口说话前已经把住了她的脉门,向她体内源源不绝地输送着内力。
解萦下意识冷笑了,她想大哥还是小瞧了她。选择同他回到巴陵,意味着她将自己的所有退路砍得干干净净,厮守也好,折磨也罢,她接受他此后的一切对待。事到如今,又能有什么事能真正地“杀”到她呢?对一个穷途末路的垂死者而言,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仰头望了望屋顶的横梁,解萦毫无感情地想,他是知道我快死了,才说的这番话。
这个抉择,符合君不封的脾性,但不是她的愿想。
耳鬓厮磨的幻梦里,大哥求娶她,更多是出于两人的关系。他为人正直,又不肯占女子便宜,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出于他的立场,他定会为她负责。
那现在呢?
曾经苦恼的他的事去而复返,他反倒坚定坦然,不再抗拒。
只是解萦已经先大哥一步,替他说了拒绝。
那是笼罩青年君不封的多年噩梦,也是如今她不想他踏足的禁林。
她不要让大哥去与自己从小养到大的掌上明珠交合,她也不要让大哥去做那罔顾人伦禽兽不如的恶鬼。
她只想成全他所剩无几的侠名。
其实,如果换作以前的气性,也许这一瞬,她已经恼了。甚至现在她也感受到蛰伏于体内的无名怒火正在东奔西突地咆哮。她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勘破情爱。原来大哥只需一句话,还是能轻易唤醒她的愤怒与不甘,甚至将那消散已久的灵魂久违的气到怒火攻心,七窍生烟。
她的内心正在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冷笑着问君不封,早干吗去了。
她的终局是她咎由自取。爱她给了,恨她也担了。她接受与大哥平平淡淡地迎接自己的死亡,对他们二人而言,也许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时候把她曾最渴望的东西强行送给她。
他要同她成亲,是因为他爱她爱得发狂,要不惜一切代价给她一个所谓名分吗?是,但也不完全是,在爱之上的那个东西,叫怜悯。
因为她要死了,所以过往的律条不再重要;因为她要死了,所以他们的爱恨既往不咎。
只是,他有他的原则,她也有她的骄傲。
施舍得到的婚姻,她不要。
沉默了许久,解萦惨白着脸,轻轻摇头。
这是君不封意料之中的反应,他松了口气,并不气馁,转而试图揽解萦入怀,解萦别开他的手,神色镇定地坐远了些。
君不封一愣,高举着的手颓然落下,脸上又是她熟悉的凄惶了。
“阿萦……别,别和大哥生气,好吗。”
“我没有生气。”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隐隐透着点笑意,“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大哥高高兴兴地在我身边,不用再担心有人会随时要你的性命,那是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怎么会和你生气呢。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大哥,我已经过了一定要用婚约来成全自己的年纪了。幼时我想着要嫁大哥,是怕大哥娶了嫂嫂,咱们兄妹就此生分,那我不如嫁给你,做自己的嫂嫂。这样,我既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你,也不用担心以后你会离开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不会走的,我也不必用婚约来向你乞求一份证明了,当年的戏言,就当是一盘散沙,散也就散了吧。现在拥有的一切,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倒是要谢谢大哥成全我的梦。所以……没必要的。犯不着为了我,再去走这一趟形式。你不是也和我说过吗,我们是兄妹,兄妹是不能成亲的。”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怎能算得上是真兄妹呢。”
“这句话,小时候我有同你说过。当时你怎么反驳来着?”解萦微笑,“你说,‘那不一样’,你说得对。就算没有血缘,难道我们就算不得是真兄妹吗?”
君不封倒吸了一口气,神色难堪:“大哥那时年少轻率,说了不少让你伤心的胡话,是大哥的过失。现在时过境迁,大哥也反悔了,我们就不能……”
“不能。”解萦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大哥是真君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轻易反悔。我才是童言无忌,信口雌黄,算不得真。”
“你……”君不封一下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缓了片刻,他颇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好,你是童言无忌,童言稚语算不得真,可我又算什么君子呢,我只是个卑贱的乞丐,归根结底,也只有你一个人自始至终对我不离不弃。”他看似不经意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尖轻轻搭在她的小腹上,“只是,天底下会有我们这样的兄妹吗?妹妹怀了哥哥的骨肉,哥哥却天天同她扮家家酒,佯装不知。”
“亲兄妹尚且传出苟且的传闻,又何谈义兄妹呢?”解萦面色不变,移开他的手,君不封的神色更失落了,解萦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垂下头,看着自己尚算平坦的小腹。
和她的猜想相同,大哥早就获悉了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回到家中,大哥每天为她准备的饭食,都是大补调养,利于安胎的食物,解萦已经隐隐看出了端倪,只是故意视而不见,她好不容易才和通晓一切的大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并不想让丝毫可能影响他们生活的音符干扰了她难得的平静。大哥不挑明,她也就乐得无知。
解萦并没有很细致地思考过当大哥撞破了她的隐瞒,两个人又该如何自处。按照她的脾性,她是一定会提前备好万全之策的,可她就是在有意识地避开这个问题,等待铡刀彻底落下的那一刻。
“大哥,难道你认为,我留下这个孩子,为的只是你吗?”
君不封一怔,片刻之后,他很黯然地摇头,又小小地点了头。
在上山寻觅解萦的路上,仇枫向君不封转述了一件事。解萦曾笑模笑样地问他,等腹中孩子出生后,仇枫愿不愿意做孩子的大哥,替她将孩子抚养长大。不等仇枫同意,解萦已经叹息着连连摇头,说这不对,可能只会是悲剧的又一次轮回。万一孩子的脾性像她,一门心思就长在了养父身上,怎么办?仇枫与孩子又不像她和大哥一般是机缘巧合的缘分。时至今日,仇枫依然对她情根深种,他日就算自己悄然离世,仇枫对她的感情也不会因此磨灭。他早在自己逝去的谎言里痛苦地前行了数年。对仇枫而言,失去她,已是他的一种习惯。
“如果孩子是女孩,和我相貌相似,你敢确信,你不会对她起什么心思?”
仇枫自然不敢确信。
既然如此,解萦就只有一个选择。
一个开朗直爽,刚直不阿的男人,会在数月后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
那是解萦即便身中剧毒,百病缠身,也要拼命送他的礼物一个脱胎于她,又有别于她的孩子。
君不封是了解小丫头的,她一定会期许那个尚未成型的小小精灵是个女孩。这样,他们之间就再不生分了,孩子会是他们真正的联结。但君不封不敢自作多情,如今的解萦已与他熟悉的那个小丫头片子不同,她的行为决策已不再事事与他勾连。
解萦也确如他所想,给出了她的解答:“其实当初离开巴陵,想的也是等我死后让仇枫将孩子送给大哥照料。就算它是我与他人孕育的孩子,等我身故,孩子也只会送到大哥身边。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不会对孩子起任何歹意的人。他若是个男孩,想必能被你熏陶得和你一样热情善良,侠义心肠。她若是女孩,应该也能像我幼时一样,被你悉心照料,是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女孩。大哥,怪我之前不该招惹你,和你欢好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往后的日子,你只会蹉跎一生等候我。我不在了,你又能和谁相依为命呢?以前你总和我说,等我长大了,成家了,你会替我照顾孩子,我们是兄妹,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她仰起头,竭力避免眼泪落下来,“小时候,大哥一言九鼎,从不会让我失望。可等我长大了,你反倒开始骗我了。照料孩子的誓言,还会作数吗?”
第三十章 花红(二)
对兄妹俩而言,生育是个太过遥远的幻想。君不封口口声声盼着解萦长大,可他的眼里心里,解萦始终是他亲手养大的女孩,是他永远的孩子。解萦期盼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但在君不封面前,她总会顷刻间变回幼童的原形。
君不封一度目睹了她成长的“虚”,解萦也是在这几年才真正体会了成长的“实”。
抵达巴陵的那一日,一个尚未被获悉的小生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
它的逝去,是晏宁一则轻飘飘的告知。
虽然过早地接触了死亡,因为君不封无微不至的照料,解萦躲进了只有他们二人存活的乐园,为自己竖了道他人无从攀爬的高墙,自顾自地与世界隔膜。死亡由此成了她无法触及的真空。不与他人缔结关系,就不会被死生过分触动,而与命数争高低的赌局,她十赌九赢。在留芳谷光环的庇荫下,解萦仿佛无所不能,是缔造奇迹的全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