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锲而不舍地安抚下,女孩的情绪重归平稳,不再发抖。他凝视着她病态苍白的脸颊,确认她基本脱离了梦魇,这才肯放心下床,吹灭烛火,准备入睡。
解萦这时翻了个身,自然攀附住他的手臂,猫似地蹭了蹭。他以为她醒了,正要问她状态如何,女孩闭着眼睛,释怀而依恋地唤了声:“大哥。”
在君不封的幻梦里,他确实不要脸皮地数次梦到,自己就是女孩的“大哥”。梦里她曾甜甜地唤过他多次,听她唤得久了,君不封甚至有些梦我不分。
如今午夜梦回,美梦成真,语音语调与他的想象别无二致,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仿佛他真的成了一个她过往的完美替代。可解萦那一声“大哥”,婉转低吟,百转千回,无限情意里掺杂着数不清的过往。他与解萦相识于微末,所拥有的共同也不过是这短短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他自诩对解萦情深义重,但也清楚地明白,解萦对他,远不似他对她一般一往情深。
她唤的那个人,是她真正的大哥。
即便关于他的信息只有只言片语,那人的身影早在暗处兀自成型,也许是刻意为之,君不封并不常想到他。可随着这一声情意无限的呼唤,另一个疑惑在他心中腾然升起。
他与解萦的这一夜称得上是五彩斑斓,光怪陆离。与两人惯常的亲昵相比,如此古怪的情爱手段,解萦似乎很精于此道,是个中老手。平素她虽有无从遮掩的卑劣,在他面前也称得上是温柔和顺,可谁想换了一种方式,也就换了一副面孔。而在这之前,她又是同谁开始做的这种实验?
女孩不惮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对男人的见多识广,可他也能感受到她的色厉内荏,孤木难支。先前他想,她是从尸山血海上漂泊而来的羸弱姑娘,如今天下大乱,她又在战场最前线浮沉,免不了遭逢不少腌臜事,他心疼她,所以从来不愿多想她的过往。但……若事实并非如此呢?
他一直都清楚,解萦总能在他身上看到那位大哥的影子,只是她一直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堪称滴水不漏,便是梦中也不肯轻易向他透露分毫。
可为什么偏偏在他们意乱情迷的当口,那有关她过往的暗道悄悄向他倾斜出了一条缝?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多想。
下意识里他觉得,那人声名狼藉,又害得解萦为他吃苦多年,定然算不得什么好人。幼童最容易被蒙骗,解萦又对他信任有加,也许就是这位“大哥”,对当时还懵懂无知的女童下了手,由此推开了另一扇她不应知晓的欲望之门,也因故害了她一生。
彻夜的激情在这一瞬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只觉得通体发寒。
他不敢想象她曾经历过怎样的扭曲,可歹毒恐怖的猜想就像是找到了他的命门,片刻不停地往他的脑海里钻。
胡思乱想了一夜,悠悠到了四更天,君不封迷迷糊糊地陷入睡眠。
像是突然从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抽离,他来到了一处逼仄昏暗的房屋。
也许那是间密室。
他不解其意地往前走,阴冷的寒风穿透了他,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发颤。
他先是在走,后面就成了爬,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跪倒,但下跪,像畜生一样攀爬,就是这间密室固有的行事准则。他只能依托规矩行事,像条狗一样爬行觅食,惊惧地望着四周,在漆黑中等待既定的裁决。他意识到自己似是要屈服于这虚无的审判,拼了命地寻找密室的出口,可不管他怎么爬,迎接他的都是令人绝望的铜墙铁壁,让他头破血流。
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这愈发逼仄的密室里待了多久,他只是徒劳地逃,然后再一次迎接自己根本无从脱逃的无望。
但越是绝望,他越要逃。
他并非为自己被困而恐惧,而是惧怕这前所未有的心安。
突然,像是有千双万双手从背后推动着他,将他推到一张木桌上,他的四肢被牢牢紧缚,前所未有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几乎将他的身体撕裂。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他没法醒,他只能忍耐着疼痛,同虚空赤手空拳地搏斗。
后面他终于摆脱了束缚,仰面朝天地放空。
他的视野里没有蓝天白云,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有星点光亮若隐若现,他想伸手去碰,却发现双手已被蛛丝拘束,周身动弹不得。
有什么人悄然出现,将他的双腿强行分开。那人挤过来,快要把他压成一条绷直的线。
几欲将他撕裂的疼痛卷土重来,他的身体疼,心也疼。而来者并不顾及他的死活。
绝望逐渐攫取了他的心神,不像之前的徒劳挣扎,这一回,他清楚自己逃不掉了。
无力挣扎了许久,他依稀听到了脚步的声响。
视线忽近忽远地交叠,君不封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解萦冷冰冰地望着他,朝着他笑了一下。
第二十六章 偿还(五)
君不封倏地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五更天,解萦还在熟睡,孱弱冰冷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像只天真而幼小的兽。噩梦瞬时成了支离破碎的影,脱离其中便难寻踪迹。与冰冷的梦境相比,怀里的生命来得无比鲜活真实,君不封紧紧拥住她,试图从那彻骨的冰寒中寻得一丝暖意,可他没能觅得丝毫慰藉,梦境残留的疼痛也去而复返。本应消散的画面愈发清晰,女孩依然冷冰冰地笑着,劈头盖脸地向他甩下了鞭子。
长长的一觉睡足,解萦精神抖擞,她伸了个懒腰,明显感觉到身边有一具暖烘烘的身体,她自然摸索到对方怀里,凭着本能在他胸前啄了几口,听到男人下意识的低吟,她便心满意足地在他胸前乱亲乱咬,他疼得不时颤抖,仍是不醒。
若换作往日,君不封早就起床在柴房为她筹备早餐,解萦能触及的,往往只有床褥的余温,今天他一反常态地赖了床,看样子也没有丝毫起床的征兆,解萦昏沉了片刻,睡意顿消,生怕君不封突然发烧。
她探手为他诊脉,男人脉象平稳,并无突发疾病的征兆。解萦放下心,决定这回换自己来为大哥置备早餐。她支起手臂,想要在他的侧脸落下一吻,却见男人的面色是罕见的灰败,便是双眸紧闭也遮掩不住他的颓靡不堪。
解萦猜他许是做了什么可怖的噩梦,心下疼痛,也便不急着下床,反而自顾自地从身后拥住他,不时抚摸他的脊背,很小声地对他说自己藏了多年的情话。
不知何时,君不封醒了,还是一脸疲惫,着急忙慌地要下床去做早餐,解萦的情话戛然而止,将君不封生生按在原地,愣是让他在床上多躺了一个时辰。
两人相拥着沉默,君不封心事重重,他不时抬头看她,似有几分卑怯,眼神湿漉漉的,像头受惊的母鹿。
解萦心里打鼓,不敢与他对视,也不敢问他缘由,生怕勾起某些不该记起的东西。
君不封并不愿将低落的情绪传给解萦,做了一个清晨的思想建设,他逼迫自己必须忘掉那个莫名其妙的可怖怪梦,在原地给自己鼓劲半天,君不封才又大张旗鼓地为解萦张罗吃食。
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比往日还要来得勤快卖力。
解萦与君不封久居多年,他身上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察觉到了大哥不愿多说的心虚,解萦思前想后想不透,就暂时放弃了安抚,转而迎合他看上去无穷无尽的精力,嘱咐他去城郊的森林为自己找些木头。
君不封巴不得解萦差使他,女孩的命令一下达,他就慌不择路地逃窜出屋,及至晌午时分,拎着树木回家,他的心情已经平复,是一如既往的兴高采烈。
解萦要的木头有些名堂,君不封在院里忙着洗菜的同时也不忘观摩。围观了片刻,他大致看出来解萦是在做雕刻,此前他已经拥有了解萦专为他而做的木雕。随着自己在家中地位的逐步攀升,那几个憨态可掬的小木雕也随之鸡犬升天,同他一起回到了卧房。它们平时就睡在床边,解萦白天闲来无事,总爱捏在手里把玩,动辄盘个没完。
与之前的信手雕刻不同,看解萦娴熟的技法,她似是要雕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人形,君不封以为她又要给他送礼,特意摆出几个自认潇洒的姿势供她攫取。木雕军团即将迎来新成员,君不封望眼欲穿,但雕刻是功夫活,容不得盲目催促。他只能按兵不动,聚精会神地观摩。
从旁看得越久,君不封心底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