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征雁的脚步倏地停了。
李大国看不清,可是光感还有,在他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夏征雁停下了,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感。他这一辈子,一直都在喊叫,跟老婆犟嘴,骂儿子,吃饭大声,路边撒尿,调笑妇女,他活得很有男人味。前半生,他始终扬着下巴彰显男人的尊严。可是临老,却要捏着鼻子过日子。儿子李大志不听话,硬要留在外地打工,他要医院赔钱,这小子竟然背着他说不要了。自己家婆娘也看不起他,待在娘家,连家都不回了。思来想去,太憋屈了。可李愁霜这野种竟然过得人模狗样起来了,小小年纪也在自己面前乱吠,作为男人,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夏主任,我跟你讲,李愁霜就是个养不熟的小野种!我们盖房子那年,根本不是意外,是他自己从楼上摔下去的!”
“你胡说。”夏征雁声音冷了下去。
李大国笑:“我胡说?前天晚上他跟大志在外面说的话老子都听到了,他自己亲口承认了,就是他自己摔下去的,就为了让你来接他!”
正午了,夏天的日+22-55-19+光晒得人皮都脱一层。可这时候站在太阳底下的夏征雁却浑身发冷。
李大国邀功:“夏主任,这崽子真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太狠了他妈的。摔下去也不怕脑子开了花。你知道了这事就得了,他对你能有几分真心啊,别养他了,小兔崽子还不是为了自己,那么小的年纪,也太会算了!!”
夏征雁觉得自己中暑了,脑子嗡嗡嗡响。
“你闭嘴。”夏征雁渐渐找回理智,语气跟冰一样,“你就算是把天说破了,苛待愁霜的事也绕不过去。”
李大国的笑容渐渐消失,“苛待个屁。小畜生还配我怎么他?真是一个妈养的一窝蠢蛋。”他咬着牙,脸上的肉颤动起来,“活该你被算计,养一辈子狼去吧!”
声音很大,夏征雁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一阵阵的嗡鸣。
第四十章
半坡村的夜晚对愁霜来说不陌生。因为十几年来,这个地方都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一条路上的坑填了又填,却依旧填不平。非得整条路都掀了,尘土飞扬,才能破除沉疴。
四个年轻人分别一角,抬着沉重的桌子哼哧哼哧往前走,前面一个年纪小的小伙打着手电筒引路。小小的光,随着脚步晃晃悠悠。
“愁娃,恁吃得力不?(抬的动吗)”一个稍大的青年人问他。
“没事。”愁霜说。他高三以后锻炼的频次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是这个重量还是能承受的。也许他天生就是这里的人,无师自通,吃得了力气。
“恁啊……”那个年轻人感叹,“要说命不好也是真不好,在大国叔家……”他意识到大志也在这里,就尴尬地顿住了,愣了几秒后见大志没说什么,就拐了个弯,换了个讲法,“好好的一个娃,愣是没了一条手臂。”他一边说话一边扛着东西走路,气息就不太稳,一声叹息夹杂着惋惜悠悠传来。
“可要说好呢,也是真好,被恁哥带走了,夏大夫那样的人物,我们只在电视里见过。”他问,“夏大夫对你好?”
“很好。”愁霜说。
那人笑了笑,“你考学了没有?”
“刚高考完。”
在场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是完完整整念完高中的,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九年义务教育在这里就是完成任务,现在在社会上闯荡了,发现原来读了书是可以跟别人不一样兰生ù柠﹤檬的。都在工厂里做活,有的人就因为多读了两天书,转眼就变成了小组长。人真是矛盾。人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坐在课堂里的时候,他们觉得念书无用,轻蔑地满世界张扬,彷佛逃了两节课就是对得起自己的青春了。可是要用双手创造劳动价值的时候,他们又恨不得脑袋上挂着“读书人”三个字,想要凭借这三个字快一点挣到“好前程”。殊不知,读书、知识向来是最公平的,当初你不要,现在也不会凭空出现在你身上。
“考得怎么样啊?”
“第一名。”
那人赞叹着,“全校第一啊!真厉害!”
“全省第一。”愁霜说。
在场的几个人惊住了,有两个脚步都停了,步伐不统一,桌子就要倒。愁霜稳住了,提醒:“走路。”前面打着手电筒的小少年回首瞧愁霜,他一回身,手电筒的光就直直对着几个人照,愁霜逆光眯起了眼睛,再次提醒,“走路。”
小少年“哦哦”了两声,慌乱地重新照着前路。
他们立时笑着打趣:“小泉上初中了吧?”
“嗯,下学期初一。”小少年讲话声音小小的。
“好好学习。读书能出人头地,可千万别跟我们学。”青年这时苦口婆心地劝,又想起愁霜,感叹着:“愁娃,你这没了手臂倒有了好日子了,也值了。”
愁霜没作声。青年也没想愁霜能接他的话,都明白,这话怎么接呢?要说自己从楼上掉下来掉的好么?他也就是纯粹瞎感叹,后面自顾自跟其他几个人又聊到了别处。
桌子搬到了牛叔家,几个人帮忙摆好后就都回家了,愁霜没见到夏征雁,就问牛明:“我哥呢?”
牛明回答:“回屋休息了。”
愁霜点点头,稍稍放心。
“愁娃。”李大志叫他。
李愁霜看着他。
“还有两个凳子,你跟我一起去拿一下吧?”
牛明听到了,赶紧说:“不打紧。这玩意不重,明天我媳妇在这,我去拿就成。”
李大志看着愁霜,目光意有所指,话却还是对牛明说:“晚上准备好,不费事。”
愁霜:“行,走。”
愁霜答应了,牛明也没什么好拦的了,嘱咐他们天黑小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黑黢黢的泥路上,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到大致轮廓,不用灯也能走很稳。李大志有话要说。可踌躇半晌,口袋里的纸巾捏了又捏,他还是没说出来一个字。
如果用一个词总结一下李大志的一生,他自己都会说,懦弱。他才二十岁,可是“犹豫”、“懦弱”,就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中不可磨灭的基调。
小时候他看不惯父亲母亲对愁霜的苛刻与打骂,想阻止,可是李大国骂他:“你一个小崽子还来管你老子。”他就不敢再说了,非常正当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我还小,我想管也管不了的。再大一些的时候,他念书不好,虽然很努力,但不是那块料就不是那块料,李大国让他不要再浪费钱,他想说:爸,我想再试试。可他刚开了一个口,爸妈就说,你要能保证下学期考个前三名,就让你念。他又犹豫了,他怎么敢做这样的承诺呢?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只能做到不倒数。就这样,他告别学校,到镇上打工。再后来,父亲生病,一家子人才想起了那远在江城的“贵亲戚”,李大国甚至知道儿子留了当初夏征雁寄回来的快递地址。李大志没有秘密,他的房间四敞八开,父母从来都是如入无人之地。李大志恼怒,想说:你但凡有点羞耻心,也不该再去找他们。可是李大国骂他,不堪入耳的难听,斥他眼睁睁看自己老子死。李大志又犹豫了,他怎么敢担“不孝”这样大的罪名?
就这样,他再次见到了李愁霜。小时候跟他一样在泥里打滚的人,现在已经在岸上了,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他才猛然发现,原来人长大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于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反抗。偷偷撤销了李大国对医院的投诉,把李大国送回家后,执意孤身到江城打工。
他还,鼓起勇气,在过年的那一天,给那个人送了一箱苹果。不敢当面送,不敢说名字,只说是病人家属。
这次因为牛叔的原因,他回了家,李大国对他没有好脸色,母亲也受不了父亲生病后喜怒无常的情绪,彻底搬走了。他给李大国钱,请同村的一个叔叔照看他,这些几乎要花掉他大半个月的工资。这让他在异乡过的很节俭,可他不会再选择留在父亲身边。李大志看见了自由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舍弃了。
愁霜眼看着已经走到了李大志的家门口,终于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
“愁霜,我想问问你。”村里晚上静,只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衬得周围更寂。李大志的声音不大,在这黑暗中听来却十分分明。“那年,你从楼上掉下去,当时我其实就在楼下,我当时吓坏了,但是我现在反复想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