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似越来越清晰,实则总是蒙着一层薄雾,什么也摸不着底的事情太多了。
“既如此,你有什么好值得托付的呢?”她冷声问道。
崔明昱岿然不变的神情,终于不堪重负地看向她。
“世家将倾,你们博陵崔氏也岌岌可危,不是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像飞刀一样掷向他。
崔明昱红着眼眶,依然不发一语。
他不能说,他所承诺的托付,便是给她想要的自由与未来。
如果非要换取回报,也只有他曾想过奢求一场真心实意的欢喜,就在前几日,他也还在做此奢想。他原本并不无此妄念,可是因为她,确实令他了无生趣的人生,短暂的产生过改变的想法。
可时过境迁,他已无法补充当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他业已想明白,他若不能克制自己心里的动荡,只会令她遭受无妄牵连。
这一切与她何干呢,她只要继续做她的快乐小仵作就好。
而他却不能。
他生于博陵崔氏,便有他身为博陵崔氏的责任。
也许旁人难以理解,明知圣人要对世家士族过桥抽板,令他天下第一士族博陵崔氏做抽板之人,今后也可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可他博陵崔氏不得不做。
博陵崔氏迄今,已历任十几位宰相,经历过数十次皇权更迭,早已深刻的明白一个道理要想真正的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天下绝不能共主,皇权绝不能再受士族制约。
若不能革新局势,若朝堂始终受士族把持,若无能的士族子弟依然世代世袭,坐至公卿。那么谁来为百姓们,真正的做一点实务呢?
明面上,人们看见了世家士族的尊贵与对下层人民的剥削,可还有深藏于暗处的,对整个家国的影响,谁留意了呢?
世家士族隐匿持有的大量土地与人口,甚至拥有的私人兵役,这些都是对国家政权与经济的威胁。
若这种现象毫无约束地持续下去,整个家国内忧外患,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
他博陵崔氏要做这件两面三刀,里外不是人的事情,并非是为了向圣人表忠,也并非为了独霸。博陵崔氏之忠烈,古往今来,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本固邦宁,天下承平。
博陵崔氏自来忠的是国,忠的是百姓,从来不是为了某个皇帝。
这些说出来,未免显得空大,但却一定要做。躬行不言,默而成事,所以博陵崔氏不愿意说。
倘若此举,能造福将来,能够真正的击壤鼓腹,民康物阜,那么即便圣人要收刀藏刀,他博陵崔氏也甘之如饴。
崔明昱的人生已经因此潮湿了二十余载,难得遇到一点曙光,偷得了片刻的欢喜,而那赠与曙光之人,此刻正无情地质问他。
他终于坠落入彻底的悲伤,仓惶地移开视线。
他道:“江陵乃我朝经济重区,常年受各方士族联合隐匿辖持。朝中尽是士族子弟,酒囊饭袋不堪重用,即使有些许才华者,也多为纸上谈兵,不通实务。”
当今圣人不只想削弱世家士族对朝堂的影响。
圣人重视科举,重视、扶持,并重用寒门,培养属于自己的心腹与势力,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出身于寒门者,更了解民生民苦,他们从苦处而来,自然更知道如何解决苦。做一些真正切合,对百姓,对社稷好的的事情。
他道:“江陵三十年来,每逢会试,俱有学子赴长安参试,却无一人考中,是士族对皇权的叫嚣。”
陈延鉴来自江陵,却非但会试得中,还中得第一名会元,纯属意料之外。此意外,相当于打了世家士族的颜面,对世家士族发起挑衅。
世家士族的对政权的把控与轻蔑,一直隐匿于暗处,此事令他们恼羞成怒,居然在陈延鉴正处风口浪尖时,将其杀害,不仅意味世家士族对皇权藐视到极致,同时,也正是革新局势的好机会!
若管不了江陵,便管不了士族。
江陵不但是经济重区,更是军事要塞,战略要地,是许多军事调动和部署的交通枢纽,若无法还江陵清明,那国将不国。
州府官员一个个尤擅明哲保身,可谓从上到下,装聋作哑。
那么,便由他博陵崔氏亲自来查。
而这些,岂是三言两语能与她说清楚的呢。
他眉宇间的阴郁,再次变得森冷起来:“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元无定,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么?查下去,你就知道了。”
元幼荧怔诧:“原来你早就知道?”
恢复冷漠的崔明昱,拂袖而去,只留得元幼荧愣在原地。她此刻心底里,像一扇被一脚踹开,直接崩断的门。这些天她内心所承受的煎熬,原来他早就知道。
同样沉默了许久的李九郎,不知何时,幽幽地飘过来,叹气道:“承昭有他的无奈与难处。你之所以质问他,也是出于关心他,他心里明白的。”
他将仵作箱子提给元幼荧,接着道:“但说句不该说的,你的关心,其实比任何事情,都更令他沉重。”
元幼荧回过神来时,李九郎又摆起了那副天塌了也一笑了之的笑容,道:“不如就如你先前决定的那样,你与他之间,只做仵作与少卿,什么别的也不要给了。”
她木然地接过箱子,刚才凝聚的心绪,四散奔逃,在拳头大的心脏里,横冲直撞。
她何尝不想那样,可人心自来不受任何控制。
“九哥多虑了,”她道,“我只是出于下属对上司的关心。毕竟他这个上司还挺好的,若他能活得安稳些,长久地做我的上司,那我大唐第一女仵作之梦,何愁不能实现?”
她干笑了两声,随去了崔明昱去的方向。
鲜香坊说是开在汇盛楼隔壁,实则那是老址,早已被汇盛楼购买并联通,如今的鲜香坊,开在汇盛楼的对门。汇盛楼开在阳面,鲜香坊开在阴面。
现在临近午时,阳光正燥烈地投照在汇盛楼的金字招牌上,而卖完包子的鲜香坊,门前空寂无人,隐在阴影之下,与其他不景气的店铺融为一体。若非刻意边走边抬头寻找“鲜香坊”,几乎一晃就走过了。
元幼荧一行人刚走到鲜香坊门口,就看见扈娘子在里头冲他们打招呼。
“诸位近日怎么不去汇盛楼呀?”胡娘子手把着一只空花瓶,走到他们跟前,“你们近日来得鲜香坊可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