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局促地笑了笑:“寒舍少有人至,某怠于洒扫,怠慢了诸位,还请见谅。”
元幼荧默默然地立在花圃边,欣赏着鲜妍的菊丛,朵朵迎风抱香,朵朵硕大如碗。
拾掇花草很是需要心静,赵先生应是个性情平和寡情之人吧?她蓦然回头,登时一怔,看见方才赵先生埋头煮茶时,眼眸闪过一丝狡黠。那一刹那,他眉宇之间透出些阴狠。她愣住了,还以为赵先生抬起头时,又笑得彬彬有礼。
她心里忽然透气了冷风,就那一刹的神情,实在太诡异了,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崔明昱可有觉察?李九郎可有觉察?她偷眼看他二人的神色。
李九郎一贯笑得见牙不见眼,乐乐呵呵地,端起茶盏就饮:“嗯!好清香的菊花茶!”
随即与赵先生攀谈起来:“赵先生,你为什么不盘一间铺子。新鲜的花儿供人装点,不成型的做香包,晒干了的磨细了做香粉,忙时烹花茶,闲时酿花酒。怎么都比卖字画赚的呀!”
赵先生措颜发窘,低头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了,道:“某没有经商的头脑,”他笑着望向陆老板,“不似陆老板,天生的抓钱手,金蟾口,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陆老板昂起脖子,颇为受用。
从来缄默的崔明昱,忽而道:“这处菊花种了几年了?”
元幼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两个怎么像来打秋风的?李九郎爱聊天便罢了,崔明昱怎么也聊上了?
赵先生羞笑地摸了摸后脑勺,道:“一、一两年罢了,刚学会拾掇。”
“哦,”崔明昱的视线,沉入融融冶冶的菊丛,“正是赵郎君赴京科考的日子。”
他冷不丁一句,李九郎与罗娘子刚端到嘴边的茶,就呆住了。
赵先生怅然地望着远方竹林的尽头:“是呀,今年的秋菊开得最好,赵郎君若能看见,就好了。”
元幼荧没有参与他们,她实在被一丛紫菊迷得分不开神。它们层层簇簇,幽蓝而紫,每一瓣上,都泛着一层比雾还薄的,比婴儿脸上的绒毛还软的白粉霜。
她蹲着观赏了许久,站起来四处寻找,前后都没有粪池, 她提着旁边的水桶,里头还有半桶水,干脆兀自尽兴地浇灌起来,甚至还走进花圃里去,真正的蹲在花下,贴着脸闻嗅。
花开得很清香,花也开得很古怪。此地前后都不见有厚肥,这话如何开得这么硕大如碗?
“诶!娘子!”赵先生猛然发现元幼荧蹲在花圃里,急得甚至想冲过来拽她,临了到了矮篱笆前,他却换上了和气的笑脸,“娘子若喜欢赏菊,一会儿多剪几朵回去。但万请您快出来吧。”
“进去看看怎么了?怕给你踩坏啦?!”罗娘子鄙夷道,“我还怕污泥脏了人娘子的鞋呢!”
赵先生摸了摸鼻子,好男不跟女斗嘴。
元幼荧搭着罗娘子的 手,从花圃里掉出来,道:“赵先生,挖你几丛花不过分吧?”
罗娘子小眼睛一瞪,没听明白;赵先生仙风道骨的一张脸,亦是愕然。想看看这怎么个事儿的陆老板,颠着抓钱手,屁颠颠地像个蛤蟆蹦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崔明昱冷着脸一抬手,院子篱笆外,叮铃咣当地一通响,只见从竹林里,稀里哗啦地涌出来一群捕快,个个带锄带铲。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赵先生急忙张手阻拦,可他一个瘦瘦巴巴地 干竹子,被虎背熊腰的捕头一抬胳膊,就甩出去老远。
他跌坐在地,屁股还没落定,就连跟爬起来,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拦拦那个,苦喊道:“作何要挖我的菊!作何要挖我的菊啊!我以礼待客,你们居然是 土匪啊!快住手哇!”
他眼一横,张臂阻拦在花圃前,喝道:“再大的官,也不能强强民脂民膏吧?!”
李九郎连忙过去,拍了拍陆老板比熊还厚的背脊,道:“是咱财大气粗的陆老板买,怎么能说是抢呢?是吧陆老板?”
陆老板嘿嘿嘿地,连连点头:“是是是,开得这么浓烈的时节花,往我汇盛楼一摆,菊香绕堂呀!”
“哎呀不许挖!不许挖!”赵先生蜡黄的脸透出苍白,干巴巴的额头满是汗,仿佛挖的不是菊,挖的是他的心肝。
元幼荧悄悄凑到崔明昱 身旁,俯身下去,附耳道:“底下有尸骨。”
她唇齿间凉丝丝的气息, 有一缕无一缕地扫在崔明昱耳畔,他耳朵唰地红过春月的月季。
真想把她捞进怀里亲一口。
她却猫儿抓蝴蝶似的,一瞬又转身走了,跑去李九郎边上,挡手在嘴边,道:“底下有尸骨。”
看得崔明昱冷眼杀过去,李九郎心底一突,发作道:“你要死啊?”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一记暴栗敲在崔明昱脑门上。
可是捕快们挖了半天,刨烂了许多花,刨断了许多根,挖来挖去,无非湿的土,干的土,或是几条蚯蚓,几条虫,之外一无所获。
赵先生悲苦地摔坐在地上,不顾自己白衣白裳,像孩童般蹭蹬,将白履蹭落一只,还沾了满袖满腿的泥。
他微张着嘴,怅惋了许久,蓦而唉声叹息:“造孽啊。”
陆老板不明所以:“你们把花都挖烂了,没烂的也沾上泥巴了,我还怎么往楼里摆啊!”
“多好的花呀,”罗娘子也拧着细细的眉毛,很是痛惜,“让你们糟践成这样。”
元幼荧讷然,怎会……怎会什么也没有?骨头不应该腐得这么快呀?“
崔明昱与李九郎互相觑了一眼,他多多了下巴,李九郎皱着眉,很嫌恶,但还是走到元幼荧身旁,人五人六地装正经,正要开口劝话,猛地听见罗娘子呕一声。
只见罗娘子捂着胸口,不停用帕子扇着风,便呕边跑到一旁的石桌前,猛灌一碗差,旋即哕一声差点吐出来。
她轻轻地拍着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道:“差点臭死我了。”
第五七章 花圃奇臭
幽幽清香的菊丛,挖开来却恶臭扑鼻,一贯受脂粉香浸润的罗娘子,一时间被熏得半天喘不回气来,连李九郎都被熏得掐着鼻子跳开了。
陆老板捂着口鼻,大叫着跑开:“你的花圃是粪坑改的吧!”
元幼荧却一边用力吸气,一边越来越走近臭气熏天的花圃,她深深地呼吸,甚至抓起一抔土,摊在脸前扇闻。
泥土中冲出来的气息,臭得诡异非常,却并非粪坑屎槽类的臭,那类的臭,是软绵绵、湿哒哒的臭。而菊丛花圃中,翻出来的泥土所散发出来的臭气,非常具有刺激性,刺得人眼睛难睁开,呼吸时鼻腔都略略刺疼,稍微多吸几口,嗓子就变得很不舒服。
她目光一凛,从袖中抽出一方白色方巾摊开,是她事先准备的仵作取证的丝帕。她将白丝帕摊开在掌心,就地抓了一把土包起来。起身时,与崔明昱相视一眼,各自严肃的神情,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