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啊!”李九郎的小月亮昂一声追上去,甩动着快活的小尾巴。
这个秋天,很令人焦躁。
大理寺正门、后门、侧门等,各处的门台石阶上,捱三顶五地坐满了人。
从昨日便被吩咐死守大理寺,谁也不得进出,今下一个个满脸都挂着通宵达旦后的疲惫,互相交头枕肩地打瞌睡,但又不敢真的睡过去。
老远,他们听见铁蹄震踏,袁寺正一个猛子跳起来:“崔少卿回来了!”
其余人连忙相互掫膀子起来,跑到大道上列队:“恭迎崔少卿!”
崔明昱搂住元幼荧,飞身下马,落在众人身后,那些人先开始只远远看见崔明昱骑马归来,并没有注意到马背上是两个人。
当奉礼转身,才看见落地的竟然有两个,其中一个虽然穿着大理寺差役的公服,但纤弱的身板,清丽的面貌,她明显是女子。
可大伙儿都知道,崔少卿前日新婚,妻子乃礼部侍郎之女。
那么这位身着大理寺公服,亲密随行崔少卿的女役么……
于是未出晌午,坊间便流传开一段逸闻,逸闻其实前两日就有了,只不过今日起更丰富多彩了许多。
内容大约是这么说的:
大理寺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崔明昱少卿,迫于皇恩浩荡,不得不违心奉旨,迎娶礼部侍郎之女为妻。实则郎心似铁,另有所属。但恨身份悬殊,天道不允,不能与心爱之人缔结良缘。
然虽世道凉薄,而郎心矢志不渝,崔少卿霸权聘心爱之人为大理寺役,惟愿与她举案齐眉,厮守昼夜,此生也算共白头。
逸闻还说:崔少卿正妻新婚伊始,便独守空房,好不凄凉,约莫此生都不能得偿所愿了。
又说:崔少卿宠外室,灭正妻,实非丈夫所为。
也说:崔少卿深情澈彻,忠贞无骛,实乃举世真英杰。
总之,李九郎四仰八叉地摆在榻上,将这些逸闻轶事添油加醋地讲出来的时候,崔明昱蓦然转身,面对起屏风,埋头一股脑儿系腰带。
李九郎心道:这么淡定?看来是我编得不够精彩,回头我再润色润色。
“一条破腰带你要系到明年吗?”李九郎伸着狗头凑过去,拽住崔明昱的腰带,“哥哥帮你系?还是哥哥去叫妹妹来帮你系?”
崔明昱横眼:好端端一个人,怎么长了张嘴。
李九郎竖眼:好端端的嘴,怎么长了不吭声。
崔明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李九郎手中抽走腰带,火速扎好:“说正事。”
李九郎懒洋洋地躺回榻上:“其实大差不差的,潘英确凿是优游诗社的二当家红缨枪主。”
据说是孤儿,在两三岁时,饿晕在优游诗社门前,被大东家收留,从此起名潘英。
估计童年吃够了流落之苦,潘英自进入优游诗社,几乎就再不外出,生活起居俱在阁上专属的一层。一年只在中秋、除夕、元宵等团圆佳节之夜才肯下楼。每逢见人,都戴着面具。称是童年遭遇火灾,脸上留着火疤,不便与人相见。社内除了大东家,谁也不曾见过二当家真容。
“至于为何突然现身考功做官么,”李九郎说着,没忍住放了一个屁,在他的滔滔不绝之中不是很响,但恰恰被崔明昱听了个正着。
崔明昱:“很复杂吗,需要你两张嘴一起说?”
李九郎:“这不是怕你听不明白么~”
他挥挥手散了散气,示意崔明昱也坐到榻这边来:“优游诗社大东家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不想说的事情,一个屁也问不出来。不过我听说,元侍郎似乎要有动作了,唔!”
李九郎突然被崔明昱反手捂住嘴,单手摁“躺”在身后,无论怎么挣扎,都像只被翻了壳的王八,怎么手忙脚乱,乱蹬乱抓,也翻不起身来。
崔明昱大马金刀地坐着,忽然松开手,李九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小子!”霍然看见元幼荧走到了门口。他连忙挪着屁股拱出来,到榻边坐端正,俨然一派君子之风。
李九郎刚坐好,心里还虚着呢,就看见崔明昱板着棺材脸,不时地递眼色,他云里雾里地:啥?
崔明昱从牙缝里挤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脚。”
“夹?”李九郎张着一双仿佛智力有残障的眼睛,像只蛤蟆张着嘴,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哦,脚?”
崔明昱被他气得别过脸去,真想给他一刀。
不知道哪儿的游神突然帮李九郎开了窍,他恍然大悟:“哦哦,了然。”
他蓦地持正道:“弟妹你脚受伤了?来,哥哥教你灸两针。”
可能由于连日操劳,谁都不曾睡过一个整觉,三个人的脑子,愣是凑不出一份健全的智力,都是一桶浆糊。
不止思绪乱糟糟,言行也都有些乱糟糟。不过也正因为都有些失常,谁也没觉出谁反常。
好在李九郎无论如何,他的医术是靠谱的。他甚至蒙上了眼睛,尽管元幼荧觉得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李九郎道:“哥哥之所以蒙眼,是为了展示高超的技艺~懂吗?太医署那帮老学究都没人会这招呢~”
李九郎这一手飞针走穴的绝技,崔明昱最清楚不过了,就是从他身上练出来的,至于蒙眼不蒙眼,都很令人放心。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李九郎堪堪三五针而已,寸毫之间,元幼荧的脚伤已经恢复了九成。
她粗浅的医术与药理学识,无不是从她阿娘留下的书与笔记中看来的,不曾深入研习,远不如她的仵作技艺令她自信。但她此刻也确信,李九郎之针法,确凿凡人所不能及。
“方才下的几处穴位与分寸都记住了吗?没记住也无妨,我也就是随口问问的~”李九郎用浸湿酒液的布,将每一根针都擦得仔仔细细,又捻着在蜡烛上过了火,才小心地装回针盒。
扭头问崔明昱道:“接下来什么章程?要不先各回各家睡一觉?”
崔明昱:“去审朱颜。”
“你这、你,”李九郎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扶着额头,面如死灰,“你还是伤得太轻了。”
他环抄双臂,闷声跟在后头,失去了睡眠也失去了笑容,连他的驴都在棚子里睡觉,累得不爱叫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