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率先闯入眼帘的,不是那匹快活的毛驴儿,而是崔明昱那匹威猛魁梧的戴星玉顶驹,是它出去领着毛驴儿奔来,临近时让开到一旁去,才露出李九郎那匹像小马驹一样壮硕的小月亮。
李九郎背着药箧,一骨碌翻下驴背,连滚带爬地扑到崔明昱腿上,声音很是哽咽:“早知我就不发誓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崔明昱冷眼抬眸。
李九郎先是一惊,变作笑容道:“你又去阎王殿里串门啦?”
他撩开因为颠簸散落在额前的一绺头发,看了眼崔明昱已经被包扎得规整的手臂,回头望向星来。
星来两手一摊,下巴指了指湖边,他这才看见从湖边走来的元幼荧:“你头发遭狗啃啦?”
他愣着看了一会儿,才回头抽出锋利的小刀,轻轻地一刀,划开了崔明昱臂膀上包扎的布条。
他瞧着洞大的创口,人五人六地笑道:“唉哟我来迟了,竟错过了女华佗为崔二爷刮骨疗毒~”
他说笑着,觑向元幼荧参差不齐的头发:“竟知道用头发灰止血,不愧是名医之后。这可都是宝贵的经验之传呀~”
元幼荧敏感地看过去,对上李九郎那双笑眼,明明他笑颜如一壶春光酿做酒,她却在其中看出来一丝神秘莫测的意味。
心想:果然把我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遍。对我有怀疑不如直说,何必故弄玄虚,整这些弯弯绕绕地。
“我阿娘确实留了几本笔记,”她道,“你想看的话不是不能借给你。”
李九郎将他那神秘莫测的意味又藏得一丝不露,笑道:“那我先谢过弟妹了~”
元幼荧:“九哥见外了。”
她此刻的心绪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茬接一茬的烦着,比捅了马蜂窝还不得安宁,总之她潦草的医术经得起查,她问心无愧,便无暇再去顾及李九郎的弦外之音。
她顺手用手指梳头,将头发都束起来,不过已经不能团发髻了,只能绑出半个马尾。一不留神与毛驴儿小月亮对上了视线。
小月亮望着她那毫无章法的秀发,眼中闪烁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它情不自禁地抬了抬驴蹄,歪着与她有异曲同工之处的脑袋,仿佛想过来与她认亲。
这小月亮的性格,真像是李九郎亲生的。
但见李九郎虽然说说笑笑,手上的动作确实一刻没有耽误。他从药箧抽出几扇抽屉,里面各色瓶瓶罐罐,以及纱布、刀、剪等,一应俱全。
他叹息道:“为了你夫君漂亮的臂膀,哥哥我只能狠心把你的心血去干净了,咱得把伤口缝起来上点正经药,是吧?”
她起先那样处理伤口,本就只是权宜之计,为的就是能平安地等到他来。
“心血不心血的谈不上,”她道,“头发剪了还会再长。”胳膊没了就真的没了。
他清洗着伤口,嘴巴仍然说个不停:“这可是活人呐,一点一点地刮,同凌迟有什么分别。承昭啊,你该不会是关二爷转世吧。唉,得亏你服了克毒的药丸,否则你夫人扭头就要改嫁了,连个后都不给你留。”
不知他哪个字戳到了崔明昱,崔明昱棱着眼睛看他,无声地抗议。
星来添好了柴,不与任何人言语,平地纵身一跃,只听见树叶沙沙一响,他便完全消失了踪影。
李九郎像个老妈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手上的动作却快得出奇,元幼荧明明没有眨眼,但崔明昱身上突然多了十几道金针。
好一手飞针封穴。
他行针封住崔明昱几处大穴,止血止痛,加之他处理伤口手劲轻巧,手速轻快,即使没有使用麻沸散,崔明昱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只是他惨白的面色与手臂上洞开的“眼睛”,让看的人心里头揪得很。
“伤得太重啦,”李九郎不住地往元幼荧那边瞥,“生活起居可怎么办呐~”
“我负责,”元幼荧道,她看见崔明昱苍白而紧绷的唇轻启,似乎要拒绝,她当即截断,“就这么定了。”
是她害他受伤中毒,这没什么好说的,该她的。
李九郎在湖边洗净了手,回来摇了摇清洗伤口用剩下的酒,重新塞好葫芦嘴,挂回到小月亮身上,顺手从兜袋取出一根胡萝卜喂给它,还不忘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以往崔明昱受了伤,他都心焦得很,今日却惬意得很。
他转身对元幼荧与崔明昱道:“都没吃呢吧?要么一人两根人参须子吊吊命?”
见元幼荧与崔明昱都不吱声,他接道:“可不是哥哥抠门儿,是怕你们太年轻了,补多了上火。”
他话音刚落,树上咻咻地掉下两只野兔。
“唉哟~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可是会掉兔子,”李九郎欢喜地去捡起兔子,嗅了嗅,“嗯~新鲜~刚死的。”
“弟妹,”他递给元幼荧,“尸体,你擅长~”
崔明昱想说话,李九郎暗中踢了他一脚。
元幼荧接过手便转身往湖边去,李九郎抽出一把小刀递给她:“使这个,”而后看向她的手腕,微微露出来的腕钏边,“如非紧要关头,轻易勿动用。护身利器之所以能护身,便是越没有人知道,才越能起护身的作用。”
那只腕钏上的宝石他认得,原先在一只护腕上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腕钏里头还有千年寒铁之心铸造的短匕。
那是崔明昱少年时自己设制的,陪伴了崔明昱整个少年。他曾几次三番向崔明昱讨要,不过崔明昱始终没有给他,后来他就戴不上了,也懒得去要了。
军营里的生活很枯燥也很艰苦,大伙儿闲来无事就聊起自己远在家乡的妻儿,几位老将军总会有意无意地调侃崔明昱,不过崔明昱总是一言不发,再后来好像是崔明昱看见他大哥亲手打了一对手镯,他便也动了心念将护腕改了,改成了腕钏,说是将来若看上了谁家娘子,就将腕钏送给她。
李九郎坐回崔明昱身旁,一副见怪不怪又羡慕不已的样子:我都看见啦,千年铁树开花啦。
崔明昱给他一记冷眼:你敢声张,我就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李九郎还回去冷眼:你也不嫌恶心。
秋夜,无边无际的寂静。
湖边几只癞蛤蟆,有一声无一声地,百无聊赖地叫嚷,显得这个夜晚更加的深邃而幽沉。
偶尔一杆凉风吹来,不太温柔,似乎在宣告深秋已至,天地即将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