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完验尸单,顺便把借条签了。”崔明昱依然不苟言笑。
“嗯,卑职一定签。等等?”
她拧着眉头,没听错吧?她指着自己:“我?填验尸单?我填验尸单?我真能填?”
崔明昱睨她一眼,拂袖转身。
“等等!”她遽然抓住崔明昱的袖子,如遭雷劈般,双眼张得浑圆,“我想起来了,那个疯妇!你记不记得那个疯妇?!”
先前她在湖边验尸的时候,有个枯瘦矮小的疯妇突然冒出来拉扯她,推搡她。
当时那疯妇嘴巴开开合合地,好似在说什么,可惜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后来被寺正落水打断了,她没来得及读明白那些口型。
如是想着,她从工具箱里抽出剪刀,握在手里,学着崔明昱演示郝樵夫之死那样,演示她推测的案发经过。
“倘若我现在是朱颜,”她匍匐在地,“我在小梨的尖叫声中惊醒,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要爬起来刺杀郝樵夫。在途中捡起的剪刀,然后再刺……”
她一剪子扑出去,在崔明昱的膝盖前停下。郝樵夫远没有崔明昱高,朱颜也没有元幼荧高,那么换算下来,朱颜应该是一剪子扎在郝樵夫的大腿上。
这么一剪子,郝樵夫吃痛,本能地就会给朱颜一拳,甚至暴跳如雷,当场夺了剪刀刺死朱颜。
“不对,”她喃喃道,“朱颜根本没有连续刺击的机会。”
而郝樵夫的伤集中在胯裆处,创口倾斜向下,朱颜也不可能是站起来刺的。那么蹲着刺呢?似乎更不可能。
试想千钧一发之际,朱颜怎么冷静得下来,她哪有时间和心思去考虑蹲着还是站着。
“如果要造成倾斜向下,两寸到三寸之间的创口……”元幼荧蹲在崔明昱脚下,微微地起身,举着剪刀戳出去,“凶手的身高应该在这个高度。”
剪刀的尖端,比在崔明昱两腿之间的子孙堂,元幼荧也蹲在他的两腿之间,她自顾自地比划,在他的两腿之间摇头摆脑。
崔明昱整个人都僵硬了,腹部忽然有一股妖火燃了起来,令他浑身如万千蚂蚁在爬。他负在身后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两条腿的筋肉也都绷得笔直,脚趾抓地,牙关咬得梆硬,面上强撑出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
而始作俑者非但毫不知情,甚至意犹未尽:“那名疯妇矮瘦如孩童,只比小梨高不了多少,”元幼荧说着,终于站起身来,她首先排除了小梨,女童没有那么强的刺击力,“当时我在那名疯妇的掌心,看见了指甲的印痕。”
她摊开手,方才故意用力握紧剪刀的时候,指甲在掌心留下了一排参差的月牙印。
“在那名疯妇的掌心,指甲印都嵌破了肉,结了血痂,”她严谨地回忆先前的一幕幕细节,“我确定在朱颜的掌心,没有这样的指甲印。”
握住剪刀疯狂突刺,似乎那名疯妇的手才更符合;创口皆是向下斜刺入,那名疯妇的身高与力量也符合。
“元幼荧,”崔明昱的眸光非常克制地动了动,唇角浮出一丝按捺不下去的微微笑意,“你只当仵作屈才了。”
他即刻离去,迅速集结了人马,兵分两路,一部分随他去追回朱颜,一部分去羊蹄子山搜捕疯妇。
午后金色的阳光,照进停尸房门前的院子里时,院中已经只剩元幼荧独身一人,她难得地松下了肩膀。
连轴转了一天一夜,身体很疲惫,头脑却依然很兴奋。她闭上双眼,细静地感受秋风拂面的缱绻,温柔的阳光慢慢地将独有的暖意散布周身,她忍不住抻展出一个极限得不能再极限的大大的懒腰,犹如刚从棺椁里爬出来似的,身体各处传来咔咔地响声,过瘾得头皮一阵阵酥麻,笑容忍不住漾上脸颊,唔!
骤然一只黄黑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并同时快而不慌地将她向后拖行。
她忙用双手去抠脸上的手和帕子,可身后的人立刻用另一手的臂弯夹紧了她的脖颈,大手盖着帕子把她的口鼻捂得严丝合缝,她的后脑勺被迫卡在身后人的胸前,纹丝不能动,霎时间眼前天旋地转,眼皮越来越沉重,这样下去未知太多了,未知越多危险就越多,她强行振作,屏住呼吸,装作晕了过去。
在拐弯的时候,她趁机竖起左脚的脚后跟,让鞋子被拖落。
她清醒地应对,心脏扑通扑通地狂震,一口气仿佛要憋到天荒地老,她就快要憋不住了,就在她做好准备再一次挣扎的时候,捂在脸上的帕子终于松开。
然而她不敢贪图呼吸,只敢小心翼翼地偷气。不清楚袭击她的歹徒是谁,但四下无人,就算她起来挣扎,恐怕只会换来当头一棒,叫她真正彻底地晕过去。她决定装晕到底,只有保持清醒才有机会。
倏然,一口麻袋自她头上套下,眼前蓦地黑了,麻袋里浓浓的马草腥息。
她在麻袋里睁开眼睛,她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她醒来,俄而她被人扛了起来,随即被扔进了车厢里。
一声鞭响,车厢开始颠簸,车轮滚滚。
她不知自己身边有没有别的人,以免被发现,她身体装作不动,靠灵活的手腕与手指,谨小慎微地旋转腰间挂着的醋瓶,将瓶口朝下,轻轻地拔出一点木塞,瓶口抵着麻布袋,麻布袋紧贴着车厢车板的缝隙。
醋液细细地从木塞缝隙流出,在麻布袋上浸湿一个点,一点一滴的穿过车厢板的缝隙滴出去。
她用力抵住瓶口,尽量控制醋液不在麻布袋上洇得太开,否则醋味太大会引起怀疑。
这原是用来涂抹尸体,显现创口用的酽醋,没想到用在了这种时候。
她在心中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最后的最后还是求起了求崔明昱。一定一定,一定要注意到她留下的线索,一定要来找她,哪怕是来帮她收尸呢。
他应该很快会返回大理寺吧,他是先审问嫌犯,还是先来停尸房找她呢?
人生怎么走到了如此境地,生死攸关的时刻,居然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一个堪堪认识了四天的人。
她按捺住心中汹涌的酸楚,摸着醋液快要滴尽了,又小心地将腰间另外两个小瓶子扭过来,要防止它们相碰发出声响,还要各拔出一点木塞,瓶口抵着瓶口,让里面的东西和在一起。
这是一瓶酒糟液与一瓶皂角粉,纯粹滴酒糟液的话,气味太容易消散,况且路上有酒糟味也不容易被当成线索,也许是谁买的酒糟撒了。
可是酒糟味混着皂角粉味,崔明昱一定能察觉出来吧?谁会随身携带酒糟液与皂角粉呢?
他一定知道这是仵作用来驱尸臭的吧,他知道吗?
她心底饱含动荡,而马车持续地行进,起先勉强能通过麻袋密匝的针眼,窥一丝外面的天光,现在已经里里外外的黢黑,也再听不见任何商贩走卒的吆喝。
马车一路没有任何经停盘查,说明没有驶出城门,可天都黑透了也没有听见过宵禁的鼓声,这令她不得不怀疑,也许不知不觉间马车早已经出城了。
连一只狗经过城门,都要被拦下来盘查是谁家的狗,偌大一辆马车出城,竟然停都不用停。
元幼荧不禁战栗起一身鸡皮疙瘩。
第三二章 入瓮
富丽的长安,作为大唐的心脏,除了起兵造反和勤王救驾之外,通常情况只有两种情势过城门不用停车停马,那就是大理寺急案或兵部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