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不动,扶着铁圈的手臂也不动,他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天机晦暗,乩盘为眼。是吉是凶,落笔为验!”
“着!”他大喝一声,铁圈内毛笔彷佛不受控制一般,在盘子里剧烈转动,一圈一圈迅速画着同心圆,他胳膊也随着迅速转动,额头上沁出满满当当的一头汗珠子。
毛笔头擦着盘中细沙,将老翁身体带向桃树的方向,毛笔在沙子上画出一条直线,一头的盘子圆心,一头的桃树,毛笔不断重复这条路径,直到细沙盘上显出清晰的一条指向桃树的直线。
毛笔忽地倒地,老翁也像是被巨力推搡,跌坐在地上,他浑身颤抖如筛糠,翻着白眼,牙齿打颤。
老翁缓缓垂下头,在他身侧各站着一个穿白色开襟短褂的副手,右手边的副手不断用笔在摊开的纸上快速描画,记录着老翁扶乩显现出的图案。
左手边的则口中不断诵唱,“天雷隐隐,地火焚焚!乩盘为牢,乩笔为刃!”
突地老翁抬起头,身子也不颤抖了,牙关也不打战了,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从他喉咙里发出年轻的声音,老翁看了一眼刘红霞、马长河夫妇二人,竟然从口中喊出,“爸、妈!”
刘红霞抢先一步要靠近,却被老翁摆手拒绝,他流着眼泪说,“我已经死了......”
是马如天的声音!刘红霞更加确定,她跌坐在土地上,嚎啕大哭,“我儿子,我可怜的儿子啊......”
马长河往前迈了两步,停驻在与刘红霞同样的位置,距离扶乩老翁大约三四米的距离外,他问,“如天,你跟爸妈说是谁害死你的?”
老翁突然双眼大睁,他的手指顺着毛笔在细沙上描摹出的方位,是一棵桃花树,满树红粉桃花,瞬间黯淡无华。
“是桃花树下埋着的鬼害得我!”他声音悲怆,如泣如诉,惹得围观的村民纷纷仔细来看。
老翁喉咙里发出少年的哭诉,声音响动,“是桃花树下埋着的鬼害死我的!”
“桃花鬼还会害人的!”
“会把咱家人都害死的!”
......
一阵风吹过,花树上花瓣坠落,打着旋儿,落入泥土上,散落在马如天父母、扶乩团队、围观村民的脸上,马长河对着身后两个侄子说,“如日、如山,咱们得除了这桃树鬼!”
马如日、马如山两兄弟长得很像,三角眼,塌鼻子,肤色黝黑,又高又胖,马如山露出的胳膊上纹着大花臂纹身是一条龙。
两兄弟满脸横肉抖了抖,从身旁编织袋里拿出准备好的斧头、电锯,走向桃花树。
老翁“啪”一下栽倒在地上,再起身,声音已恢复呕哑老声。
电锯嗡嗡作响,马如山将锯条放在树干上,却见一个老婆婆踢翻乩盘,踩着毛笔走了过来,她声旁站着清瘦青年扶着她,青年唇红齿白像是一株桃花。
“你们干什么!拆我孙孙坟,坏了阴德了!一家子没一个好人,这块地,这棵树都是村长答应给乐伽做墓地的......”她情绪激动,说话又快,不住咳嗽,身旁青年拍了拍婆婆背。
“马如山,你把电锯放下吧。”青年也不恼怒,就那样看着他。
“呦呦呦,什么时候我们马家村的是轮到你这个外来的小白脸说话的!”马如山顶了一下腮,狠狠朝着青年扬扬下巴。
婆婆一把将青年护在身后,“甄奥,我来,看他们能把我老婆子也害死不成。”
说着婆婆一把躺倒花坛沿上,嚎哭着咒骂,“你们全家不得好死,害死我孙孙,又来害我老婆子,老天不长眼啊......”
马长河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给他两个侄子递了眼色,“老婆子,我儿子已经住过牢了,够还了,王乐伽缠着如天不放,把我如天也害死了,现在不掘了这坟,恐怕得把我老马家全族都害死。”他斜眼看了眼请来的扶乩天师,“大师算过了,恶鬼就藏在这桃树下!”
马如日不耐烦了,他挥舞着手中斧子,“叔,跟这老太婆、娘娘腔说这么多干啥!”
“娘娘腔”说得就是甄奥,他想来涵养极好,仍是不带愠色,只是盯着马如日手中斧头,“你想干什么?”他往前走了两步,用自己身体将站在花池树坑里的马如日与躺在花坛边的婆婆隔开。
“随便砍树犯法。”甄奥斯斯文文讲出一句话。
“嗤,”马如日一声讥笑,“这是自留地,砍树不犯法。”他哈哈大笑起来,对着马如山说,“哥,你说这娘娘腔这性格是不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这话粗俗,马长河夫妇带头讥笑起来,围观村民听见的,也忍不住轻笑,待笑声平静,甄奥看着马如日也笑了下,他说,“马如日,你吃屎能赶上吃热的,你多吃点。”
婆婆从花池边坐起身,发出爽朗的笑声,她轻轻拍拍甄奥的背,“好孙孙,读书多脑子就是快!”
马如日气得胖脸涨红,手中虽然握着斧头,但也不敢真的劈砍上去,现在是法治社会!
他哼了一声,扔掉斧头,粗臂推开甄奥,对马如山说,“哥,来,给这老太婆抬走!”
马如山兴奋地回一声,“好嘞”,立刻丢掉电锯,拖住王婆婆双肩,马如日拖着两条腿,把她往外出挪。
王婆婆不住扭动身子挣扎,可是她年纪大了,动身子动腿也不剧烈,挣扎几下就没啥力气了,甄奥拦着,告诫兄弟二人放下婆婆。
“呦吼!娘娘腔也会着急啊!”马如日撇撇嘴,“你快让开吧你,你再阻拦,我们兄弟俩一个失手,给这老婆子摔到地上,你负责啊?”
甄奥投鼠忌器,默默让开一条道,眼睁睁看着婆婆被二人抬出土路,放到硬化柏油路上。
马家其他男丁站过来,拦住了进入桃花树花坛的入口。
甄奥将婆婆扶起来,王婆婆气得头晕脑胀,电锯启动空转两下的嗡嗡声又传来,婆婆拉住甄奥的手说,“孙孙,谁拦我,我就撞死在谁身上,谁敢毁我乐伽墓,我叫他也不好过。”
说着她松开握住甄奥的手,朝着桃花树花坛走去。
甄奥皱了皱眉,电锯的声音使他厌烦,婆婆已走到马家人拦住的入口处,大骂拦着的两个人。甄奥感到天旋地转,他眼前浮现满树桃花凋敝,树枝枯朽,树根裸露在外的场景,桃花树会死,他逆插的桃枝就再也没了。
甄奥摇了摇头,将电锯的声音隔绝在脑后,他朝着身边荒地轻轻哼起歌谣,“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他对着荒地杂草笑了笑,他薄薄的粉唇轻启,他眼睛眯起,说,“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
电锯割在树干上,树皮掉落,马如山哼着歌,手上使劲,看着锯条一点点深入树干,他得意洋洋地看了眼将老婆子与娘娘腔撵走的方向,他看到天空中有一片飞动的黑色,朝着他们所在的桃花树的方位飘过来。
乌云?不像,太矮了点。
老鹰?不应该,村里这环境长不出老鹰。
他失神,电锯落在地上,还好他急着跳脚,才没削掉他脚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