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走回车上,车门“嘭”一声扣上,拧动钥匙,发动机隆隆地响,元吉追过来,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你先回家陪阿妈。”
“世起哥……”
车子隆隆地跑了起来,车门还开着,元吉小跑着合上车门。
几个打手站在远处,看一眼,低下头,又看一眼,直到元吉怒喝:“看什么看?看看地上的瓜子皮,都给我用手捡!”
十八档,地处上海城南,是一处卖鱼的档口,主营早市。因贩卖的鱼便宜新鲜而闻名上海,很多市民为了抢到新鲜紧俏的鱼,不惜起大早、顶寒风在档口门前排队。早上十点左右,鱼市歇业,十八档才迎来它一天真正的营生赌场。
那些买完鱼没来得及离开,或者说专门等到这个时候的顾客,一手拎鱼,一手买两把大小,或者把鱼放到赌场专门为顾客准备的水箱里,推两把牌九,扎三把金花,直到兜里的钱输得干干净净,才拎着鱼回家去。
“你得让他们拎点东西走,下回他们才会再回来。”赌档老板孙老鼠说。所以,无论如何,赌场不会收卖出的鱼作赌资。其他则一概不论。
有钱的赌钱,没钱的想要赌命,只要有人要,也没人拦着。
因为这样,赌场吸引了上海滩许多三教九流的人物,鱼龙混杂,大家各怀着心思徘徊在这里,希望能分得别人口袋里的一杯羹。
他对十八档和孙老鼠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元吉会把一个女孩子带到那种地方。
车子在淮北路上疾驰。他的手指轻轻击打着转向盘,他专心想事情时喜欢周围有一点响声。太静反而集中不了精神。
他把车子停在十八档对街一家茶水铺门前,给了茶水铺老板两块钱的小费。
他走得急,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西装,走在狭小破败的城南街上,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牌匾。
十八档看上去跟旁边的鱼档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头顶三个红漆大字的招牌,和门口站着的两个黑衣打手。
看到他走近,左边的打手冲另一人点点头,推开木门进到屋里,没过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冲他努努下巴,“进来吧!”
鱼腥味无处不在。他才踏上门槛,眼睛没来得及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还差 3 分钟七点!我赢了!”
元吉也是她的帮凶吗?
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屋内乌烟瘴气,七八张桌子,她独坐在靠窗一张桌子前,一块白色的手帕围着鼻子和嘴巴,袖子卷得高高地,胳膊上一圈又一圈紫红的印子。眼神从他的脸上溜到脚下,又溜回到他的脸上,却不看他的眼睛。
旁边的人离她远远的。
“喏,孙老板,大世界的江经理,大活人,就在你眼前!”她抬手指一指他,“愿赌服输,我的赌账两清了,我可以走了吧?”
孙老鼠嘴上两撇胡子,笑起来脸上的横肉直颤,“一一兄弟,那么着急做什么。你既然有江经理这样的朋友,还用担心什么赌资。”
“我今天困了,要赶回去补个午觉,改天再来!”说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连着咳嗽好几声,旁人直往后退。
孙老鼠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快走到门口时,突然抓住她裸露的胳膊,“等一等!”
她跳了起来,咳嗽变得更响,胳膊依旧在孙老鼠的钳制中。“孙老板,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这麻风病可是连仁爱医院的叶院长都不敢靠近。”
“臭小子,他敢不敢靠近,都凭你一张嘴。给我抓住他!”
没有人过来。
孙老鼠恼怒地朝她胳膊上啐了一口涎。她拼命挣扎,胳膊却一点用都没有,“你干什么。”
涎液在胳膊上流动,孙老鼠一把扯掉她脸上的白手帕,帕角的金线茉莉在灯光下闪着光。
孙老鼠攥着手帕,在她胳膊上使劲儿搓了搓,渐渐地,白手帕被染成了红色,胳膊的白嫩露了出来,“看到了没?他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什么麻风病,”孙老鼠把手帕举到众人眼前,“给我抓好了他!”
两个黑衣打手走过来,脸上带着一整天担惊受怕后的轻松和报复。
“江世起!”她一手拦在胸前,焦躁地看着他,显然,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拆穿,否则,她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他后悔刚刚对元吉有点太凶了。
他坐在她先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慢慢地看着她。
黑衣打手一人按住她一个肩膀,把她涂满了锅灰的脸按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桌面上的泥垢至少有八年历史,她的鼻子才挨到桌面,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江先生,我们好好谈谈,”孙老鼠也跟着坐到了桌子跟前,“大家都是开赌场的,和气生财,你的这个小老弟太不像话,唬得我们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整天,连生意都没法做。他跟你另外一个兄弟,欠我的三百块赌资算是我奉送了,十八档一天的进项,五千块,江先生拿得出来,立马把人带走。”
“五千块……阿啾,你蒙谁呢,”蒲一一又打一个喷嚏,“五千块都够把你这个破赌档买下来了!江世起,你不要管我,你走吧,我让他们找我,找我的列祖列宗要钱去!”
多么有勇气担当又欠教训的姑娘。
他站起来,指节敲一敲桌面,朝外走。
“江先生?”
“孙老板你也听到了,这位小兄弟叫我不要管。你的五千块,他的列祖列宗会还给你。”
“江先生,既是如此,我孙老鼠也不跟你多呱噪。这个小兄弟,瞧着细皮嫩肉的,剁碎了扔到江里喂鱼,鱼都能成精。我多的是办法叫他养活我十八档。”
“江世起,你不要听他吓唬你!今天你要是被这个卖鱼地讹了 5000 块钱去,明天全上海滩的人都会笑话你。”
“谁告诉你我要出 5000 块 ?”
“你……”
孙老鼠脸色一沉,冲着手下使个颜色。明晃晃一把杀鱼刀,甩到了桌上她的鼻尖前一寸。
刀锋磨得跟纸片似的薄。水光铮亮。她能看见自己的样子。
“记得……剁碎一点。”他扬一扬手,接着往外走。
“哇!江世起,你真的不管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