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听她这么说,不吭声了。
“你要是真想去,等三个月,等我站稳了脚跟,我打电报过来通知你。”
“行。这几个月,我就在叶宅蹭吃蹭喝了。”
“你放心,叶悬济是很大方的人。”
临走,叶悬济帮她准备了一小兜的药品,放在藤箱的最里层,上面盖着几层春夏的衣裳。
“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一切需要注意的,我都写好了药效药量,你到时候只需要拿出来对症吃药就行,重庆不比上海方便,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少熬夜,多吃饭,该休息时就休息,不要胡思乱想,记住,天塌下来,也塌不到你蒲一一的头上。”
“我觉得你终于有一点长辈的样子了。”
“从前我也是这样,不过有你爸爸这个更长的长辈顶在前头,你不觉得。”
“我到了重庆,会给你们写信的,不过现在的状况,什么时候能收到却说不好。”
“记得去找徐来。什么事情,她都有办法的。”
从上海到重庆,枯水季节耗时极长,最短也要耗时 3-4 周,叶悬济先帮她买了上海到武汉的火车票,再从武汉坐船去重庆,总时常大概 2-3 周。
他们都不晓得到重庆竟然要这么久,只记得当初阿忠送徐来,来回只一眨眼的功夫,却不知道阿忠为了赶回上海,一路风餐露宿,见车就上,见船便跟,完全置个人安危于度外。
叶悬济万般不放心,几乎要送她去。
“你要是送我,我就不去了。如果这点事情我都处理不好,怎么担起做主编的责任?”
“我种地不如农民不代表我当医生也不行。”
“我爹爹妈妈会在天上保佑我的。”
蒲小姐犟起来,没有人能够说服她。
火车站,她拎一只小藤箱,与海棠作最后的道别。
海棠拆了她的围巾,又重新替她戴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整张脸都埋在里头。
她替海棠抹去眼泪,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海棠又笑着打她。
两个暗哨已经上了车,一个乔装成南下的布匹商人,一个乔装成学生,两个人都是他亲自挑选,亲自训练。
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出手。
护蒲小姐性命,不必护她苦难。
江世起隐在站台铁柱后面,看着她拎着藤箱上车。如果一切顺利,从此,他不会再见到她。
他已下定决心,将秘密死守下去。
她往上推起车厢的窗户,望向站台之外,更远的地方,潭水再次将她笼罩,隔绝了一切情绪与波澜。
海棠喊她,她如梦方醒,探头冲海棠挥手,一个胖子挤到窗边,占据三分之二的地方,递出一卷钞票,要买巧克力,然后,他整个趴在窗沿上,她只剩一只手伸在窗外,挥了又挥。
汽笛声响。铁轨咔嚓作响。
手挥得更快。
胖子仍挤在窗边吃巧克力。
“一一!”海棠跟着火车跑。
他们竟然没有割掉他的脑袋。江世起忿恨地想。
蒲一一从来不知道坐船会这样晕,到达重庆后,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下地时,仍觉得天摇地晃。吐就不用说了,胃里根本藏不了一点东西。
她翻遍了叶悬济替她带的药,没有一样是治疗眩晕症的,她强撑着想要起来,都被本地雇员一把拦下,他们说话她又听不懂,只勉勉强强识得两个音,“躺哈,躺哈。”
躺下。躺下。
到了第五天,有人请本地郎中开了一味药,煎好了端到她跟前,腥得她以为她们端了条鱼过来,喝到嘴里,更是酷刑,又苦又腥。她伏在床上,眼泪汪汪,一面庆幸海棠没有跟着过来受苦,一面又觉得自己可能会命丧重庆。死倒没有什么可怕,就是辜负了上海主编的一番苦心。
没想到,到了第二天,又苦又腥的药竟然起了作用,她能够起床了,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可是看稿完全没有问题了。分社总共有八个雇员,八个雇员里头,除了一个比她小半岁的勤杂工,剩下的 6 个人都比她大,追着她管她叫蒲主编,她怪不好意思,最后跟大家一致商定,叫她蒲小姐。
她没来之前,《申报》重庆刊是周报,有时候还是半月刊,一开始,她以为是重庆地方小,导致内容有限,后来发现,还是本地记者对新闻不够敏感,很多她觉得很好的素材,他们觉得司空见惯,就不会去写。
跟从前的代理主编商量过之后,她将剩下的 6 人分为两组,一个生活组,一个社会新闻组,一个大事组,大事组的稿件需要主编和主任同时认可,才能定为大事。
“蒲小姐从大城市里来,想法果然很有一套。”前代理主编,现编辑部主任夸她。
其实她有什么经验,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们先这样划分,遇到问题再进一步改进和想办法解决。争取将重庆刊固定为周刊。”
分社离重庆主城区二里地,一间极宽敞的四合院,山泉用竹竿直接接进院子里,她的房间在西厢房,东南北的屋子都是办公室。分社旁边有一间小酒楼,日常提供分社员工的工作餐,蒲小姐的一日三餐都是人送到她的房间兼办公室里,除了每道菜上的辣椒太多,每吃一顿饭她都需要喝下去三肚子的水,其他一切事情都令她满意。
渐渐地,她也能听懂一些重庆话,同事聊天时,她能跟着笑,不再只是干瞪眼。
她的工作很杂,除了与各小组组长订选题,还有一个身份是临时工,哪个组临时缺人,她就去顶上。替摄影记者拎器材啦,帮社会新闻组联系采访对象啦,或者尝试生活组遇到的新奇玩意儿。总之,一刻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理论上,每个星期天放假一天,大家都回家,她会留在报社值班。她总想着去看望徐来,可是太忙,总也脱不开身。
她写信给海棠和叶悬济,向他们报了平安,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收到信。
上海邮来的报纸,要等到两个月之后才能收到,好消息是,没有看到打仗的新闻。
后来她才知道,重庆邮局有一架电话,可以接通上海,每分钟一块大鹰洋。可重庆邮局距离报社甚远,分踞主城东西两端,她只去过一次,试着打电话到叶宅,中间转了好几趟,海棠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时,两个人都哭了。
“你到底好不好嘛?”海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