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起坐到他的办公椅上,她刻意不注意他的穿着,仍然发现他灰色西装配深棕格子衬衫,没有打领带。
“开始吧,江先生。”
“蒲小姐,请。”江世起很放松地后仰,靠进椅背里,手指交叉。
她拿起白婳写好的采访稿。
“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促使江经理要投资拍电影?”
“钱。”
“啊?”她茫然地看向他,很快自觉失态,点点头,“当然,当然,肯定是因为钱。第二个问题”
她很快地扫一眼采访稿上剩下的提问,照这样的速度,不消十分钟,这次的采访就能结束。
她没有做过访问,甚至从没见过她爹爹接受访问,不知道采访一开始,访问者和受访者应该寒暄几句,拉近彼此的距离,或者说,试探彼此的虚实。
当然,一切常规手段,在她和江世起之前尴尬关系的前提下,都会出现非常规的局面。
倒不如一开始便去繁从简。
“第二个问题,江经理如何看待上海被称为东方好莱坞?”
“有三点,第一点上海的资本性,上海目前是仅次于纽约、伦敦、巴黎、芝加哥之后的全球第五大都市经济体,理所当然的亚洲第一,好莱坞目前的年拍片量大概是 600 部,去年一年上海总拍片量是 20 部,产量只有好莱坞的三十分之一,总票房却是好莱坞的十分之一,说明我们的产能是不够的,第二点就电影的主题而言,不具备可比性,好莱坞卖座的影片标榜的是个人自由与英雄主义,上海滩目前最卖座的电影是反映底层人民生活苦难和民族精神的,比如《神女》《火烧红莲寺》蒲小姐,你需不需要做笔记?”
蒲一一如梦初醒,握着钢笔的手在笔记本上快速滑动。
她握笔的姿势像初学写字的小孩子,拇指盖在食指上,运笔时也不会使用手指间的巧力,只一味地用手腕带着笔头,在纸面上左右摇摆。很长一段时间,写了还不到半篇。
“第三点……”
“稍等一下,我还没有写完,”她也不懂速记,只凭着记忆,将江世起刚刚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全照搬在本子上,为了加快速度,甚至嘴唇翕动,喃喃地重复笔尖上的字。记到后来,额头上的汗渐渐沁了出来。
“好了,请接着讲第三点,江先生。”
她长吁一口气,甩一甩发红的手指,看着他,刚刚进屋的警惕性消失了大半,兴许写字能够让一个人心情放松。
“第三点,东方好莱坞,听着是夸赞,实则是洋人布下的语言陷阱”
这一次,她没有等他提醒,飞快地动起笔,边听边记,但是江世起讲得更快,内容比前两点都多,从洋人想要开拓殖民文化,到暗讽上海是拙劣的模仿者,又到上海电影的魂魄在于三不像等等,她听得一头雾水,跟不上思路,更不消说记下来了。她瞄一眼墙上的时钟显示,单这一个问题,已经耗时二十分钟。
她还以为,以江世起的风格,每个问题的答案都不会超过十个字,甚至五个。
白婳的采访提纲列了十二个问题,就算她私自精简,减少到十个,那得花多长时间?
蒲一一着急起来,连身上也觉得热,她假装在没写完的第三点后头画一个句号,“好了,第三个问题是”
“采访结束之后,我能不能快速看一遍蒲小姐的笔记,以防跟我的回答有出入,你知道报社经常出这样的差错,登报之后,舆论都是我们这些受访的人来受。”
啸鸣音从胸口直冲喉咙,嗓子刺痒难耐,她深呼吸,憋气,继续深呼吸,三次之后,终于将突入起来的咳嗽压下去。
“当然可以”
最后一个以字不知道怎么就剌到了嗓子,气流从口腔喷薄而出“咳”。
她端起桌面上水往嘴里灌,大口下咽,但收效甚微,咳嗽跟下咽同时进行,她被呛到了,喉咙辛辣,眼泪横流。
蒲一一你太丢脸了。
“对不起。”
她一边咳一边勉强自己丢下几个音节,憋红了脸,捂着嘴跑出江世起的办公室,走到楼梯间无人的角落,双手环抱自己,畅快地咳了个翻天覆地。
等她平静地重新走回江世起的办公室时,他还坐在位置上,神情自然,玻璃杯的水位跟他第一次端过来时一样。他又给她添了水。
“谢谢。”
她实在需要一杯温水润润嗓子,至于他有没有下毒,那是叶悬济该操心的事情了。
她喝掉半杯水,然后说:“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太多时间,”她又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四十分钟过去了,他们才完成两道问题,“接下来,为了节省时间,我会用脑子记住江经理的答案,你放心,等我回报社整理完手稿后,会叫人第一时间送来给江经理过目。”
“当然可以。”江世起没有为难她。
之后的八个采访问题,他们又足足花了快两个小时,江世起对每一个问题都有三到四个不同纬度的解答,有些她能听懂,有些她听得云里雾里,有些答案又让她进一步确认他就是后来她以为的那种人。她尽量让自己记住他口中提到的每一个陌生关键词。
最后一个答案尤其长,白婳的提问是“是否担心《鸳鸯魂》上映后,左翼影评人的批评”,江世起说了半个小时,核心观点是作为一名投资商,他只在意票房,至于别人评说的好坏,每个掏钱进电影院的观众都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
这个观点完全浮于表面,禁不起推敲,蒲一一听完就发现这个回答不如前几个问题那样严谨,好像故意藏着很多漏洞,但是她没有反驳他。
她扣上本子,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对他说:“祝江经理早日心想事成。”
“谢谢。”
她没有听到空中有一个声音说再提一个问题。最后再提一个问题。
出去的时候,江世起打开办公室的门,自己走在前头,他朝左拐,胳膊伸向电梯间的方向,“蒲小姐,这边请。”
她站在门口,将牛皮挎包挎到肩上,“我还是走楼梯吧,几步路就到了。”
她朝右边楼梯间走去。
她穿着黑色镶白边斜襟学生装,百褶裙长及小腿。棕色的牛皮公文包在她肩上显得十分宽大。她脚步轻快,很快地消失在江世起的视野里。
还有一件事她不知道,那杯水放在江世起的桌上,放了三天,直到有天他不在时,做清洁的大婶将它倒了,又把洗净的杯子混入其他玻璃杯中。
蒲一一熬夜将采访稿整理出来,足足有六十页纸之多,她将它们交给白婳,至于白婳后来怎样和江世起对接,又做了哪些调整,她都没有细问,只知道文章登出来后,篇幅很短,只有巴掌大小。有两三个提问,回答都是一句话带过。
徐来应了蒲望石的要求,做了《鸳鸯魂》的女主角,拍摄进度很紧张,她几乎没有时间出现在蒲公馆。那天早上,她的偏头痛又发作,打电话跟导演告了半天假,又吃了两粒叶悬济开给她的止疼药,才有精力去一趟蒲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