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命好。”
江世起冷笑,“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半年后,老人又来接我,这次父亲下了决心,无论母亲怎样不舍,我还是被老人背走了,母亲说我当时四岁还差两个月,伏在老人背上,身体一直扭,就是不哭。”
“那老头儿真把你带到了山里?”
“老人别号足闲,除了一个师兄,一辈子无亲无故,居无定所,一辈子游荡在山水间。”
“他干什么要把你骗走?”
“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小孩子在山里跟他学功夫。”
“这也太儿戏了。可是这跟你今天当众赶走一一,又一个人躲在这儿喝大酒有什么关系。”
“元吉,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情,在我事成之前,你打死都不能说出去,”
“我保证,你相信我,世起哥。”
“我八岁那年,师父带我回过一趟家,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没人跟我细说,只知道搬家了,搬到了苏南小镇,原来在金陵城里的药铺全都转托给了别人。父亲在小镇里另起一个药铺,规模大不如前,但是足以养家糊口。我偶尔从父亲和师父交谈中,零零星星听到什么药方,又躲避什么人。这一次在家里住了半月有余,离开的时候,明珠能跟着小跑着喊我大哥了。”
“那你是怎么上的北平?”
“十岁那年,父亲来信,说他辗转托朋友在北平找了一个学校,希望我去那里读书,至少识得些字,他不想书香世家的梅家有一个目不识丁的后辈,尽管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姓梅。”
“所以你便去了北平?”
“嗯。”
“你师父答应?”
“师父从来不管我,除了刚进山的头几年,我要每天挑水做饭,后来我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候在水里泡一天,也不来找我。”
“这种日子倒是自在,说得我都想去了。可你还没有说到一一的事情上。”
“在北平念书期间,我又回家过一两次,每次留的时间都极短。我印象中父亲并不高兴我在家里。最后一次是思杰结婚,那一回呆了三天,算是我 8 岁离家后最长的一次,是母亲跟父亲争吵后的极力劝我留下的。”
“你这跟没父没母也差不多。”
“我自知我父亲的忧虑,也不怪他们,只是不能在他们身边尽为人子女的孝道,觉得愧对他们。思杰当父亲后,给我寄来了孩子的照片,我没有收到,那时候我被关在北平监狱里。因为闹学潮,关了三年。出监狱那天,是我的大学同学蔺小灵来接的我,拿着思杰给我写的好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我的侄儿梅豁然弥月时的照片。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一家,包括那个刚刚两岁的孩子,已经惨遭蒲望石的毒手。”
“什么?”元吉目瞪口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怎……怎……么就扯到蒲望石了?”
“我父亲年轻时常来上海贩药,他为人阔绰爱交朋友,一来二去认识了在码头扛大包的蒲望石,两个人情投意合很快义结金兰,我父亲年长三岁,尊称一声大哥,蒲望石当年拮据落魄,认识蒲夫人许久却苦于拿不出聘礼,我父亲知道后,将自己贩药的本金拿出一半送给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8 岁那年回家,父亲讲予师父听,是怕将来万一遭遇不测,好叫我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我七岁那年,蒲一一出生,我父亲专程带了贺礼到上海给好兄弟贺喜,没想这一次却是梅家祸端的开始。那时候,蒲望石已经比过去宽绰,为了方便兄弟相聚,我父亲住在蒲望石新赁的房子里,闲谈之中,蒲望石知道我父亲手中有一本梅家祖传的医理药书,里头记载的药方,不说能治百病,几十种是有的,价值何止千金。”
“所以蒲望石起了歹念?”
“嗯,我父亲大概也看出了端倪,以他一生避之唯恐不及的性格,大概不想横生枝节,于是带领一家老小从金陵城搬出,隐姓埋名在一个乡野小镇过活。后来蒲望石的声势日渐浩大,我父亲愈加小心,连贩药也不去了。没想到躲终究躲不过一辈子。我出狱的前一年,镇里有人上上海滩办公事,说漏了嘴,泄露了梅家的行踪,一夜之间,我父母,思杰一家三口,五条人命,血流成河。豁然只得两岁,思杰在信里说,他刚刚能喊爹爹。”
“明珠呢?”
“蒲望石的刽子手庄强,留了明珠一命,把她卖到了妓院,明珠逃出去后不知所踪。我循着师父给的消息,来到上海找明珠,蒲望石收到风声,庄强的事情败露,他不得不躲起来。我就是在追庄强的路上遇上的一一。”
“这些都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嗯,师父赶到梅家时已经晚了,是他替我葬了父母家人。”
“姓蒲的太可恨了,就为了区区一本医书,便叫人家破人亡。他现在的身价,又何止万万个千金,想不到还要惦记兄弟的东西。”
“如果不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蒲望石凭什么在短短十几年里得到这些身家?”
“这么说,你们梅家的医书还在蒲望石手里?简直欺人太甚!世起哥,我们兄弟俩找时间把它抢回来。”
“不,一本医书算不了什么,如果蒲望石开口,我相信以我父亲的为人,甚至不吝送给他。可他……我要姓蒲的付出成百上千的代价。”
“你要杀了他?”
“不,我梅家五口的性命,直接杀了他也太便宜他了。我不会叫他死的那么轻易。五条人命,加上生死未卜的明珠,不是杀一个人就能解决的。我要他众叛亲离失去一切然后自绝于上海滩。”江世起说这些时,嘴唇抿着,声音像野兽般从喉咙深处嘶吼出来。
吕元吉半张着嘴,跌坐回椅子里,一副梦中的模样,“将来一一夹在你跟她爸爸之间,一定很难受。”
“所以我不想让她伤心,我要她死心,恨我最好。”江世起抓起酒瓶,仰头,瓶内的酒随着他的喉头滚动,一寸一寸的消失在瓶口。
“唉,世起哥,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对她了,我要是你,恐怕这一柜子的酒都够我喝。来,干!”
元吉新开了案几上另外两瓶波本,一瓶递给江世起,自己竖起另外一瓶,喝水一般大口吞咽。
“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找明珠,不怕蒲望石知道你的身份么?”
“他心存怀疑,但并不能确定,自从我去了山里,我父亲对外并不承认我的存在。所以,姓蒲的以为我父亲的两个孩子,只是思杰和明珠。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一定早就想方设法将我干掉了。他誓要将梅家的人斩草除根,才会如此迁怒于放明珠一条生路的庄强。尽管那条生路还不如杀了她。”
“唉,不管最后你和蒲望石斗成什么样,最伤心难过的一定是一一。”
“不会,等她认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会对我再有半点幻想。”
“你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我的打算从来都是办完我该办的事情,带着明珠,离开上海。我不喜欢这个人吃人的地方。”
“放心,世起哥,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帮你的。不过,你又何苦再拉一个垫背的?人家跟你无冤无仇。”
“你说的是沈姑娘?元吉,沈姑娘的城府,比你以为的,要深一万倍。她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但愿如此吧。”
蒲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