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几次遇到她,都没见她这么笑过,不忍心再拦着她,酒瓶往她跟前推过去,“你喝吧,醉了我送你回家,大不了挨你爹爹一顿骂。”

“我爹爹不会骂你,对我好的,我爹爹都不会骂,我爹爹只骂那些对我不好的,比如,老天爷!哈哈。”

一杯金酒仰头灌下去。

吐舌头,眉毛拧成一根,“这是个什么酒,一点都不好喝,一股子树皮味道,就好像……江世起的脸,我没见过长得那么难看的人,你见过么?”

“我也没见过。”

就这样,粉的喝完,喝绿的,绿的不过瘾,又换成棕色,一半棕色一半蓝色,兑在一起是黑紫色,一顿饭不知道吃了多长时间,桌上后来上了菜,一桌子的菜,就是一筷子没动。

酒瓶倒是都空了一半。

实话说,蒲小姐的酒量和酒品都不赖,没吐没喊,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比她喝酒前安静多了。

元吉以为她睡着了,正发愁怎么处置,没想到蒲小姐突然站起来,没事人似的,捡起旁边椅子上的漆皮手袋,说:“好了,我吃饱了,送我回家吧。”

元吉怀疑他妈的美德利英国供酒商是不是卖给了他们一柜子的假酒。

当然,怀疑很快就消除了。

她第一步走得很稳,稳到足以让元吉掉以轻心,第二步直接倒在了地上,快得元吉根本来不及伸手。

他将她从地上捞起来。

她满脸泪水,不住地捶着胸口。

他又将她放到椅子上,扶住她的头,“是不是想吐?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好了,来,一一,吐出来就好了。”

她将头缓缓靠近他的怀里,呜咽道:“元吉,我的心疼,我的心好疼哪!”

雷击般的感觉突然传遍元吉的全身,他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半晌才说,“喝完酒就是会这里疼那里疼,来,一一,我送你回家。叫你家的娘姨给熬一碗醒酒汤,喝了就没事了。”

他架住她的胳膊,掺扶她起来,绕过屏风,往外走,厨房间的门突然打开,飘出一股什么味,“不行。”她扭了扭身子,张口“哇”一声,吐到了他怀中。

没有别的什么,就是一堆液体。

“对不起,元吉,弄脏了你的西装,回头我赔给你。”

她伸袖子帮他擦,他拦住她,“西装才值几个钱。不必放在心上。”

两个人继续往外走,侍应生已经打开了门。元吉不想大世界的人看见她醉酒的模样,掺着她绕回廊,打算走巷口的楼梯下去。

才进回廊,只见江世起一个人站在那里抽烟,四周没有沈竹青的影子。

他看一眼他怀中的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惜。

当然,很可能是他元吉看错了。

“送蒲小姐回家吧。”

元吉的火气却上来了,将蒲一一放到回廊的长椅上,又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一顿饭喝了八种洋酒,骂了你一万句,吐了我一身,要送你自己送,你们的事情我不掺和了!”

“我有别的事要忙。”江世起弹掉手中的烟头,转身欲走。

“沈小姐么,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思……”

“阿祥。”江世起打断他,怒喊。

司机阿祥从楼梯角落里跑出来,两手垂在身侧,半鞠躬,“是,江先生。”

“送蒲小姐回家。”江世起又回到先前的冷酷模样。

元吉脸色陡变,盯着江世起,“世起哥,做人倒也不必如此绝情。”

“吕元吉,轮不到你管我的闲事。”江世起咬牙切齿地说。

元吉冷笑,“是,你当然轮不到我来管。你江世起是北平来的高材生,现今上海滩烫手的红人。我元吉算什么,闸北卖梨的穷小子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可我至少知道,你不喜欢一个人,就该跟她讲清楚,而不是当着许多人的面羞辱她让她难堪!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不喜欢”三个字从元吉嘴里吐出来时,蒲一一坐直了身体,僵坐片刻后,她从长椅上站起来,“我谁都不稀罕你们送,我自己回家。还有,江世起,你不配我送你礼物,你把它还给……喔唷!”

她才走出两步,没来得及朝他讨要,又跌了下去,这次元吉没有失手,他接住她,抱起她,头也不回地朝楼梯走去。

吕元吉送往蒲一一回来,已是下午薄暮时分,大世界愈发热闹,人声鼎沸。沈竹青一个人在角落里枯坐,他问:“江世起呢?”

“有几个新客来,江大哥应酬去了。”

“你慢慢坐,等他忙完会来找你。”

“嗯。”竹青点点头。

吕元吉让厨房现下了一大碗面条,送到他的办公室,他一边吃面条一边骂人,“什么狗屁开业典礼,累的全是我一个人。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蒲小姐那里算是有惊无险,安全送到家里,没有碰到蒲先生,却被她家的小大姐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嘴利。

吃完面条,他躺在卧榻上歇一会儿,身上一股混合威士忌的味道,迷迷瞪瞪正要睡着,敲门声响,听差的在外头低声说:“吕经理,赵之路,赵导演到了。”

“你去通知江经理,赵导演跟他熟。”

“楼上楼下都找了,找不到江经理。”

“你先,”他忙不迭地从床上坐起来,“你把他安置在小厅,说我过会儿就来。”

听差的走了,他对着镜子看自己,胸口一大片污迹,见客是不能了,只能找衣服换上。

他懒,前一天刚攒了一大堆衣裳拿回家给阿妈洗,办公室里一件能换的都没有。

只能找江世起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