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一刻,海同深回到更衣室,正好看到在自己以前柜子旁擦身体的那位“小哥”。饶是自己见多识广,又已经被佟晓童打过预防针,海同深还是被那道疤吓了一跳从右侧肩胛骨内侧一路蜿蜒向下,直伸到左后腰的刀疤,扭曲可怖,似乎在倾诉着这身体的主人曾经的遭遇;左上臂清晰可见的钢钉疤痕,则明白无误地传达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严重骨折。

疤痕的主人似乎对来自身后的凝视颇为敏感,侧过头冷冷地看向海同深,眼神中满是戒备。海同深几乎在一瞬间就调整好表情,温和地笑了一下:“抱歉,冒犯了。”

那人收回目光,转回头继续将身上的水擦干,很快就穿好了衣服。海同深并未看见,在那人被纯棉T恤遮挡的前胸,还有一处他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的特殊伤疤枪伤。

八点二十,海同深拎着一大兜早点进了市局:“孩儿们!想我没?”

“啊老大回来啦!”

一瞬间,海同深身上就多了几个人形挂件。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别闹欸欸欸,怎么你们禁毒的也来凑热闹欸我衣服!”

副支队长古濛从海同深手中接过塑料袋放到桌上,而后插着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还行,你小子又精神了,谈恋爱了没?”

海同深扒拉开围着他的人,挣扎着说道:“我的好姐姐欸,一年没见怎么还是这么一出啊!来点新鲜的行不行?”

“新鲜的?有。”古濛搂过旁边有些紧张的一名女警,“公大硕士研究生,陈虞。”

陈虞看眼前这架势,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连忙敬了礼:“警员陈虞,向支队长报到!”

“高才生啊!”海同深打量了陈虞一番,“行了放下手吧,我没那么大官架子。你看这帮猴崽子哪个把我当领导了?”

陈虞偷偷笑了笑,刚才的紧张感也消失殆尽。

“猴崽子一号”挂在海同深脖子上哀嚎道:“爸爸!我好想您啊!”

“彭渤!”海同深掐着他的手腕说道,“当面叫爸爸,背地里叫我什么?嗯?给我下去!”

“猴崽子一号”大名彭渤,是队里除了陈虞以外最年轻的侦查员,今年26岁。

古濛用手指戳了戳挂在海同深身上那几个毫无形象的队员,说:“行了啊,五分钟吃早点,八点半会议室开会,禁毒的别凑热闹。”

会议室内,副局长何冬阳简单地做了开场白,之后就是欢迎海同深正式归队。海同深一向让人放心,何冬阳也就没有过多敲打,只嘱咐他这一年局里人事有变动,让他慢慢适应。欢迎会不过十分钟就算走完了流程,海同深把何冬阳送走,又把猴崽子们打发去拆礼物,这才拉着副支队长古濛回了办公室。

“闺女怎么样?今年该高考了吧?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海同深给古濛倒了杯水。

古濛接过来说道:“别提,提我就生气,今儿早上送她上学还吵了一架。”

海同深笑道:“看来小丫头想子承父业。”

“嗯?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古濛意味深长地看向海同深。

海同深连忙摆手:“这可真没有。不过她要真想上警校就让她上吧,当年洪哥的手下和同届现在都散在各处,差不多都熬到中层了,就算没有他们,娇娇也是正儿八经的烈士子女,照顾加分都是应该的。你心里也清楚,外面哪有咱们自己对烈士子女照顾得好?”

古濛没好气地说:“你就是没孩子才这么说!你要有孩子,我看你舍不舍得!”

海同深听出来古濛的心意,便问道:“得嘞,闺女想考哪啊?”

“她想去公大。”古濛叹了口气,“我说让她离我近点儿,咱们省警校也不错,她毕业的时候我还没退,也能照顾着点儿,她偏不听。”

“孩子大了得让她自己飞,咱们给她托个底就行了。”海同深压低了声音说,“公大咱也不是没有人,放心吧。”

古濛抬了下手,说:“行了行了,你就宠着娇娇,她说什么你都同意。她都找你来当说客了,我还能怎么着?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海同深连忙转了话题:“也别说我了,姐,上班时间了,咱说点儿正事吧,你得给我交个底。”

“你啊!”古濛无奈,但还是顺着海同深的话介绍起来,“前年平潞那事你知道,余森进去之后,转过年来他们市局的老刘和老江还是跟着吃了挂落。原本副省级市都高配,那一折腾把刘毅和江洧洋的高配全给扒了,俩人都降了半级,江洧洋升不上去,准备退了,正等着接班人呢。刘毅再熬半年也直接退了。”

“也不错了,那么大的事,没内部处分就已经可以了。”海同深道。

“他俩算是最好的了。”古濛接着说,“金志浩落马,吴厅也没落着好,去年六月调去了别的省。现在咱们直管领导是张秩和廖一续。”

“听说了,要给霁州省新秩序的‘秩续’组合。”海同深转了下手中的指尖陀螺,“张厅我知道,是老领导那一派的,这廖副厅什么来头?”

古濛喝了口水,说:“廖副厅是上面直接派下来的,以前一直在部里,他这人看上去倒是还行,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跟着何局去见过他,反正比金志浩看着顺眼。”

多年前古濛的丈夫洪杰是为了救金志浩而牺牲的,古濛不到三十就守了寡,自己带着女儿苦熬十多年。如果金志浩是好警察,古濛心里还能平衡一些,可是前年案发,金志浩黑警身份暴露,谁也没想到他藏得如此之深。洪杰牺牲之后这些年,金志浩确实对古濛和她女儿照顾有加,年节慰问,抚恤补助只多不少,但金志浩也确实是犯了很大的错误,是绝对的警队败类。古濛心情复杂,也是能够理解的。

海同深不想让古濛再回忆伤心事,便说道:“这都不是咱们操心的事,这‘新秩序’级别高,咱上头还有姜局和何局呢,他俩踏实咱们刑侦就踏实。”

古濛顺着话茬说道:“这一年咱刑侦倒是踏实,不过禁毒就没那么踏实了。刚才何局说的人事变动就是禁毒支队。去年老张伤退之后,按资历常锋接任支队长,宋宇涛升副支,这原本是毫无疑问的。结果常锋是上来了,副支被一个空降来的小年轻给抢了。”

“空降副支?”

“没错。”古濛说,“这空降来的叫亓弋,比你还小一岁,才33岁,可是人家肩上两杠三星。”

海同深惊讶:“我去!33岁的一督?这位什么神仙啊?难不成16岁就从警?咱们国家什么时候允许警察队伍有童工了?”

“别贫!”古濛假意嗔了一下,道,“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家是副处级。”

海同深险些一口水呛住:“33岁,一督,副处,在禁毒当副支队长?咱们市局高配了?”

“咱们市局是没可能高配的,只有他而已。”古濛感叹道,“常锋也是一督,指挥跟他同警衔的没什么,反正现在中层以下警衔只跟年龄有关。可是指挥一个级别比他高的,你说这让常锋怎么办?还有,他空降副支队长,宋宇涛就被卡住了,宋宇涛心里能舒服?这禁毒支队啊,从亓弋来了之后就别扭,三天两头地闹矛盾。”

海同深打开电脑,道:“我得查查这是哪路神仙。”

“查不到。”古濛慢悠悠地说,“咱们局里没有人能查到他的完整档案,没资格。”

“……”海同深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牛啊!这是尊真佛!这人是不是特别狂?”

古濛无奈一笑,说:“问题就在于,亓弋很乖。他空降来了,没摆架子也没折腾人,每天按时上下班,出任务也认真,就只是不爱说话而已。甭管是片儿汤话还是正经话,人家亓弋全盘接受,对他有意见的话他听过就当没听过,不生气也不闹腾,更没有跟领导打小报告。今年过年时候排班,给人家排了大年三十到初三,人家一声没吭就认下了。排班表报到何局那儿,何局直接找到亓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春节就该跟家人团聚才对,警察也是人,别人都有家室,回家是应该的,他可以值班。”

“呵,这是玩心机?欲擒故纵?”

“不是。”古濛摇头,“你见过哪个玩心机的人能这么委屈自己?而且越是玩心机的越应该看上去人畜无害吧?可这亓弋,从来不社交,下班叫他他不出来,平常跟他说话,他能说一个字绝不出两个音。哦对,半年多了我就没见他笑过。”

海同深仔细品了一番,总结道:“真够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