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况沐仍红着眼,海同深轻轻叹了一声,说:“漂亮裙子没有错,长得好看也没有错,因为疼爱而给你们花钱更没有错,唯一有错的只是霍方。只可惜况兴国的出身和学识以及当时社会的环境并没有给他带去现在这样开放平等的观念和理论。他选择以暴制暴,选择以命换命,找到了他认为可靠的、可以托付的挚友,把你们姐妹俩安顿好,这是他最简单也最真挚的爱。况沐,你其实很幸运的,你一直在被人爱着。你的母亲,你的舅舅,还有你的姐姐。”
“你们警察就是靠揭人伤疤来获取口供的吗?”况沐看向海同深的眼神里带上了怨恨。
“伤疤是会被捂烂的。况沐,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在查到这些之后,我一直觉得,如果还有机会,我也会让况萍知道。”
“知道真相,然后呢?难道这就足够让我们对过去做过的事情自责内疚,足够让我认罪伏法?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真的这么想,那可就太天真了。”况沐冷笑一声,说道,“海支,你是出生在大城市的,你根本无法明白小村落那样的社会圈子里,人情关系是怎么架构的。在大城市里,一个女孩子穿着别人没见过的漂亮裙子,得到的是羡慕,是夸赞,是同龄玩伴家长的一句‘没关系,咱们也去买’。可在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就是一种原罪,会得到来自同龄人和他们家长的极尽侮辱和贬低的话语。‘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那是一种因为自己过得不好,就要把过得好的人拉到泥土中再踩两脚的无知无畏的恶。你以为我们没有求救过吗?你以为我妈当年没有反抗过吗?可是没有用。派出所的警察姓霍,妇联的工作人员姓霍,村里的书记、村长姓霍。在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原本应该给我们帮助和支持的地方,里面的人全都姓霍。一个姓氏,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这事荒唐吗?可这就是真实发生的。舅舅把我们接回况家的寨子,可是我的阿公阿婆不让我和姐姐进门,因为我妈是自杀的,他们笃信自杀的人的亡灵不会得先神庇佑,出嫁的女儿在夫家自杀是对夫家的不敬,甚至需要赔偿夫家。霍家没要赔偿,对阿公和阿婆来说是很大的恩赏,他们根本不敢再违逆霍家的要求,把我和姐姐带走。哪怕他们心知肚明我妈遭遇了什么,也心知肚明霍方是怎么对我们的,但他们仍旧放弃了我和姐姐。舅舅把我们带去了县城,可他同样没办法保护我们。县城不过是大一点的村落而已。舅舅可以把我们转入县城的学校,但他没办法阻止别人说我们小小年纪就卖弄风骚。他没什么文化,觉得老师说的都是对的,觉得我们受到欺负之后老师会保护我们,可是并没有。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能保护我们不受欺辱吗?是道钦拉着我姐和我的手,走进校长办公室,把刀插在校长桌子上,说以后要是再有人欺负我们,这把刀就会插在那人身上的时候。你以为我们不清楚道钦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行事做派,他偶尔流露出来的表情,都跟当年村子里的小混混一模一样,或者说,比那些小混混更可怕。但是我们从来不害怕,因为道钦的狠毒从来不对着我们。就算当初道钦真的利用了我们,那又如何呢?他的利用让我能够安稳地度过学生时代,让我和我姐能好好生活,不用再被人欺负,这对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这样一番自陈,让审讯室和观察室里的人都沉默了下来。作为有七情六欲的人,面对况沐和况萍早年间的遭遇,他们不可能不心生同情和恻隐。但身上的警服和所处的环境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况沐是犯罪嫌疑人,再多悲惨的经历也不能成为她犯罪的理由。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况沐却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带着极致的戏谑,少顷,她仰起头,用阴恻恻的声音说道:“你们竟然信了!海同深,知道你和毕舟来相比差在哪里吗?毕舟来他……”况沐放慢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后面的几个字,“从来不会怜、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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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沐这样的反应,是在海同深所设想的几种反应之中,所以现在审讯室和观察室中,唯一没有被况沐吓到的,就只有海同深了。但海同深心还是稍稍紧了一下,在这样的状态下,况沐仍然能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她的抗压能力确实很厉害。
海同深把手中的资料放下,喝了口水,平静地说道:“刚才那段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能把过去的事情当作你的武器来博取同情和怜悯,或许证明你早已释然了那段过往,这是好事。但是你刚才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况沐,你对我们审讯的抵抗和应对,说明你确实是个有脑子的人,但像你这样有见识有文化智商又不低的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自以为是。你是在去森林公园的路上被我们的同事抓捕的,如果森林公园那里发生的事情是意外,你根本就不可能说出‘焦尸’这么具有指向性的细节词汇。这只能证明,你早知道我同事要用什么方法脱身,森林公园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只可惜,你既不是做局的人,也不是参与其中的人,甚至你自己都被这个局给绕进去了还茫然不知,所以,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
况沐的眉心轻轻蹙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沉默不语。
“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被做进这个局里成为棋子的吗?”海同深看向况沐,留足了给对方的反应时间,才接着说,“从你出现在医院,按照要求用手机发给我同事那张截屏的时候,你就已经成为了弃子。即便做了完全的准备,你也根本不可能逃离监控。你提前调查了那家医院里的监控位置,你也确实做足了准备,你甚至可以黑进医院的监控系统把摄像头直接关闭,但你没有办法控制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市政道路监控。在你身手敏捷地从窗户翻到外墙,进入设备间更换衣服的时候,恰好有一辆双层公交从医院外开过,公交车内外都有监控,正好记录下了你翻墙的那一幕。”
况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旋即辩驳:“那又”
海同深直接打断了况沐的话:“你想说‘那又怎么样’,对吧?其实并不怎么样,只是在你传送那张照片之前,我们就已经推测出了DK想要传达的信息,所以你的那个行为,除了暴露你也参与其中以外,并没有任何其他价值。你跟那边共事也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并不是那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的人,这一点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逻辑已经很明白了,让你出现在医院,冒着极大危险传送一张并不重要的截图,这件事真正的目的是暴露你,而不是传递那张截图。你只是他们用过即弃的棋子而已。”
况沐轻轻一笑,转移了话题:“可是海支,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毕舟来要从你们这边脱身吗?他究竟是谁?是亓弋,还是毕舟来?你真的能分清吗?一张身份证一个名字,真的就能决定他的归属和立场吗?你坚信他是跟你一样的正义一方,DK也坚信他会向着自己,而他的内心究竟偏向哪一边,你怎么能确认?如果四年前的那一切只是一场苦肉计,目的就是让毕舟来以载誉归来的卧底身份打入你们内部,为DK获取更大的利益呢?”
“这不可能。”海同深摇头。
“你是真的相信他,还是不愿承认自己信错了人?”况沐反问。
海同深再次淡淡摇头,把话题重新带了回来:“这个问题,恐怕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你是真的相信DK那边,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确实被利用了?”
“我当然知道我被利用了。”况沐坦然回答,“可我心甘情愿。”
“道钦不是毕舟来杀的。”海同深又抛出了一句话。
“我知道。道钦是为了我姐姐死的。”此时的况沐有了一种反客为主的态度,开始讲述起来,“那边想让我姐在博士毕业之后直接过去为他们工作,但道钦不愿意,他为了这件事求了A和O,但A反而对我姐更加好奇。道钦一直在中间斡旋阻拦,那段时间我姐发现了道钦的情绪问题,最终在她的逼问下,道钦才向我们坦白了他一直在为DK工作。其实道钦实际的工作并不沾毒,他就是专门为DK洗钱的,这也是他不想让我姐过去的原因。如果我姐去了,就肯定回不来了。国内禁毒这么多年,我们从小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道钦清楚,也明白这是他跟我姐之间最没办法弥合的矛盾。我姐知道之后确实拒绝了,道钦表示他会回去跟DK说清楚,但那次回到缅甸之后,道钦就没再回来,没过多久,我们就收到了他被人杀死的消息。道钦这些年手里攥了不少资源,回到缅甸之后身边也有好多人保护,别的人想杀他太难了,更何况他并不参与核心业务,树敌的概率很小,所以他的死只能是内部人做的。”
“你说道钦求了A和O,那他为什么不去求毕舟来?”海同深发问。
况沐眉梢轻轻上扬,说:“道钦又不傻,A和O相对DK来说是自己人,毕舟来再受信任,也不过是个外人。A和O决定的事情,谁又有能力改变?”
“这就是况萍在废弃工厂那里没有直接杀了亓弋的原因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陷害亓弋的时机是吗?”
“你都说了那是陷害,那就不需要时机。”况沐摇了头,“我们只是听命办事,那边什么时候让我们做什么事,我们就什么时候做。”
海同深敲了两下桌子,说道:“况沐,我觉得你应该说清楚,是‘你们’,还是‘你姐’。”
况沐脸色一滞,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
“你是一个思维正常,有能力有学识能够自给自足的成年人,哪怕你姐跟道钦搅在了一起,你也有能力跟他们切割开。另一方面,按照你们姐妹之间这种感情,况萍在知道道钦的所作所为之后,把你跟他隔绝开来,保护你不受对方的骚扰,才是她会做的第一选择。刚才那一段故事中,你是讲述者,却也是局外人。可你如果真的是局外人,现在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在你那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话之下藏着的才是真相。”海同深拿出一份卷宗,“这是当年你在街上打了贾晨之后在警局做的笔录,当时你未满十六周岁,做笔录的时候需要监护人在场,但实际在笔录上写监护人签名的并不是你姐,而是秦东,也就是道钦。”
况沐道:“年纪小的时候闯了祸,怕我姐骂我,自然就找我准姐夫了。姐夫是会护着我的,毕竟我跟我姐关系好,他如果不讨好我,又怎么能得到我的认可?”
“有道理。那么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秦东的签名,和道钦的字迹并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吗?”海同深拿出一份笔迹比对结果,“这是我们的笔迹鉴定专家给出的结论,证明当年笔录上的‘秦东’两个字,和况兴国杀人案卷宗里秦东的签名虽然很像,但笔锋走向不一样,并非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份,属于DK集团的另一人的笔迹,专家给出的鉴定意见是,这个假的秦东的签名,与DK集团的另一人的字迹为同一人书写的概率超过90%。所以,况沐,当年你打人之后,是谁假冒了道钦去替你收尾善后?你可以告诉我吗?”
况沐被铐着无法自由挪动,只将双手摞在一起,右手搭在左手背上,轻微地动了动。但在左手触碰到的桌板上,那非常明显的汗渍已经暴露了她是在擦汗的事实,也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和慌乱。
海同深继续说道:“你姐当年是在越桂化工大学上完了本科和硕士研究生,可你却是在云曲大学的佤源校区完成了本科学习。那个学校的计算机专业在全国排不上名次,我查了你高考那年的录取分数线和你的成绩单,以你的成绩,你完全可以往内陆地区更好一点的大学去学别的专业,更何况你还有少数民族加分。即便这样,你却还是选择了云大。你从小到大就没出过越桂省,怎么就想着去云曲上大学了?不要说什么你愿意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既然我已经查到了这里,那么接下来你在学校里的事情,只需要按照毕业生名录打电话问一问就好了。很幸运当然,这是对我们来说的幸运,对你来说就不一定了,我们把毕业生名录和现在的教职工名录进行了对比,找到了一名你那一届留校的女生,她告诉我们,你的专业技术是整个计算机系最好的,但你的性格也是最古怪的。当时大家都调侃你是科学怪人,你也毫不在意。她说她记得你当时有个男朋友,是进大学之前就在一起的,但不是云大的学生,而是校外人士,比你年纪大一些。从大一到大四,你们俩的感情非常稳定,当时还有人说过,你大概是毕业就要嫁人做阔太了,所以你后来的失联对他们来说也就变得正常。请问,你这个男朋友,现在在哪里?”
“分了。”况沐简单地回答。
“那他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海同深循循善诱地说道,“总不至于分了手连前男友的名字都会忘记吧?那可是占了你最少四年青春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你这么绝情,怕是会伤心死吧?”
况沐抿着嘴,没有回答。
海同深接着说道:“其实不止四年,如果当年冒充道钦去警察局的就是他,那就是至少八年,八年啊,真的能说忘就忘?还是说,你根本没想到我们会查到这些,没有想好怎么应对?”
见况沐仍旧沉默着,海同深仍是不疾不徐:“那我提醒你一下,那个男人姓钟,叫”
“你闭嘴!”况沐脱口而出。
然而海同深却不予理会,直接说道:“钟提,他就是DK集团的塞耶提!”
宗彬斌脸上的震惊已经快控制不住要表露出来了。从确认尸体并不是亓弋到现在都不到两天,这位领导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快梳理清楚思路掌握了这么关键的证据的?他一边快速打着字,脑内一边回想。当初怀疑况家姐妹有嫌疑之后,海同深就让人调来了所有相关的档案,其中自然包括况沐伤人案的卷宗。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监护人秦东这一点。因为她们的档案里明确写了,秦东就是她们的监护人。但秦东是谁,这签名是真是假,就没有人再往下继续追究了,因为没有人想到多年前的一起不算大的治安事件,会是将所有细节线索串联起来的关键。按照规定,未成年人的父母双亡,其余亲属又无力承担监护职责时,会由父母生前所在的村委会、居委会或是妇联安排专业人士作为法定监护人,况沐和况萍当年正是这种情况,所以在惯性思维下,就连海同深最开始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毕竟当时他们的重点都放在了拉面店遗留的材料和此时此刻的况家姐妹上。直到在亓弋家中看到书房那一整面墙的人物关系图中,道钦的名字旁边就写着“化名秦东”这四个字之后,海同深才把这条线连上,而在等待DNA结果的那几个小时内,他用最快速度梳理了思路,又找到当年调查况兴国案子的老刑警回忆了细节情况,最终,在中午收到对方发来的确认档案之后,海同深成功地把这条线连了起来。
另一方面,原本海同深就对那个代号为T的军师很好奇,但因为手头的案子并没有牵扯到T太多内容,海同深也没有主动去问亓弋。这次同样的,在书房那面墙上,亓弋也在塞耶提的名字旁边写了“钟提”两个字,而后来在书房里,晏阑也帮他找到了亓弋留下来的一份纸质文件,其中就有DK集团所有高层人物的笔迹记录,正是这份记录,帮助海同深确认了仿写笔迹,同时推理出了藏在深处的人物关系。
海同深压住心中对亓弋的万般思绪,抬眸看向眼前的况沐,掷地有声地说:“况沐,你姐答应道钦替他做事,根本不是因为她对道钦的爱已经超过了她的认知和道德底线!而是因为你早已深陷其中!她是为了你!”海同深不等况沐做出反应,步步紧逼,“道钦的死不一定是因为你姐,但你姐的死却绝对是为了你。以吴鹏为开端的连环杀人案,每一起案子的受害者都是上一个案子的凶手,这样的连环案件,最终一定会有一个活着的刽子手来作为结束,况萍在每一个案发现场留下来的录像是她犯罪的证据,也是你的无罪证明。”
“你闭嘴!你闭嘴啊!”况沐疯狂地摇着头,想要用这动作摆脱掉已经进入耳朵的声音,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况沐的短发沾染了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乱糟糟地贴在了脸颊上。盯着况沐的动作和姿态,刹那之间,有一个想法冲入海同深的脑海,他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况沐,你有留过长发吗?”
况沐抬眸看向海同深,眼神之中却并不是疑惑不解,而是惊恐与慌乱。只这一眼,海同深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立刻从卷宗中拿出发现况萍尸体的现场照片举到况沐面前:“你按照对方要求,用你姐的尸体复刻了那幅《蓝色房间》,整个现场与那幅画最大的出入就是头发。画中女人的头发绾在头顶,而况萍的头发却是散落的,况沐,你是不是不会盘发?”
况沐的抽噎戛然而止,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她近乎窒息,没过一会儿,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这仿佛是一个开关,从这一刻起,况沐进入了崩溃号啕的状态中。海同深却并不打算仁慈,越是这种情况下,就越容易突破嫌疑人拿到口供证据。他低声吩咐了宗彬斌几句,宗彬斌立刻走出审讯室去准备,而海同深则拿起一张A4纸和一张照片展示给况沐:“这是毕加索的《蓝色房间》,这是发现你姐尸体的现场,况沐,你告诉我,你姐没有像画中女人一样把头发盘起,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会盘发?!”
况沐仍旧在哭号,未能给出回应。只是无论她如何挣扎扭动,都还是会刻意避免直接看向海同深手中的照片和画作。
不过片刻,宗彬斌就回到了审讯室,手中还多了一个粘有假发的人头模型。海同深径直走到况沐面前,把假人头放到约束椅的小桌板上,同时在右边即况沐的左侧放了一根发圈。放好这些之后,他退了一步,俯视着况沐说道:“把它的头发梳起来。”
况沐哭号着用手臂把模型扫落,海同深也不恼,再次捡起模型放到了桌板上:“你知道抗拒是无用的。挑衅警方,安装炸弹,多次出入案发现场这种事你都做了,现在不过是让你梳个头发,怎么就不能做了?”
“海同深!你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