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连天横忍住怒意,松开他的手,说:“太阳落了,进去罢。”

船舱里不仅宽敞,还十分暖和,宝瑟儿热了,肌肤上冒出点点细汗。却不敢脱,乖乖地跪坐在长桌前等着。

只见大个子变戏法似的端出碗长寿面,放在桌上,宝瑟儿低头去看,热气腾腾,乳白如酥酪的汤面上,油脂化开,面条上铺着金黄的荷包蛋,还有厚切的五花肉,煮得软烂,酱汁浓厚,底下烫着几片青翠的葵菜,香气扑鼻。

宝瑟儿闻到香味,吞了吞口水:“大个子,这是给我吃的吗?”

连天横说:“你不吃是不是?”

宝瑟儿一听他的语气,又怕他搬出小侠来威胁自己,便急忙拿起筷子,抱过碗:“我吃!”

夹起面条,塞进嘴里,面条清爽柔韧,汤汁浓郁咸香,实在是太好吃了!宝瑟儿忍不住一口气吸溜了一大口,反应过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嘴唇红红的,把碗捧给他:“大个子,你也吃!”

连天横这回没有推辞,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递给他:“记得嚼。”宝瑟儿咕噜咕噜地吃完面,又把汤喝光了。满头大汗,胭脂褪去,用袖子抹抹,色转皎然,脸蛋透着天然的淡红,倒真像只瘦瘦小小的绒桃子了,摸着肚子,心满意足,东望西瞧。

目光落到桌上的香囊上,有些好奇,拿起来嗅了嗅,忽然有些沉默:“……这是甚么香?”

连天横说:“这是我送给你的……后来又制了许多。”

他又看到架子上的琵琶,伸出手,拨弄出几个不成调的音,低着头,说:“我好像认识它。”

连天横说:“它坏了,又修好了。”

宝瑟儿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不想再看琵琶了,问:“爷呢?爷在哪儿?”

“你在这里等,我去叫他来。”

宝瑟儿忽然脱口而出:“等一等!”

“怎么了?”

宝瑟儿说:“我、我害怕。”四下里在船舱东找西找的,旁的东西他不敢动,只拿了一只大大的枕头,遮住脸:“这样、这样就不会吓到爷了。”

连天横扯了他的枕头,砸到床上:“你给我好好等!”

宝瑟儿答应下来,心里噗通乱跳,一个人坐在船舱里,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忽然传来哨声,船移岸动,他连忙站起来,跑到船头,发觉船确凿是慢慢开动了,在黑夜中破开层层波浪。

他心慌意乱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叫了一声:“大个子!”可是无人应答。蓦然见到天边升起一尾银色的流星,在空中炸开,变作一朵烟花,轰然而落。许许多多的流星都蹿了上去,各色烟花次第盛开,划过夜幕,交错参差,壮丽非凡。

不知过了多久,烟花的声音小了,晴朗的夜幕上横亘一道灿烂的银河,牛郎星与织女星遥遥相对,更有数以亿计的璀璨星子散落在天边。宝瑟儿抬头,耳朵里嗡嗡嗡的还有余响,好像一切都不复存在,自己变作一个小小的光点,像只萤火虫游离飘散在夜空之中。

一阵水声倏然而来,暖黄的星子从远远的天边飘来,近了,宝瑟儿才看清那是一只只透亮的花苞,从水底浮出水面,飞向九霄,花瓣层层叠叠,瞬间绽放,渐渐向画舫靠拢,那些花苞不计其数,漫天飞舞,如振翅之蝶,汇聚成一片璀璨灯海。绕着船舱悠悠浮动、旋转。

他僵在船头,身体瘫软,不知道该退向哪里,最近的那只花苞擦过宝瑟儿的脸,照亮了他黑漆漆的眼睛。宝瑟儿捂着脸,在火光里浑身颤抖。

千灯浮动,万火通明,亮如白昼。

“好多火,救命、救命……爷……连、连天横……”宝瑟儿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恐惧,仿佛陷身火海,那些灯烛,赤红橘黄,堪堪要烧到他的发丝,身子一软,撑着桅杆,胃中收缩般剧痛,低头不住干呕起来,食管一紧一紧的,牙根处分泌出一股酸水,张着嘴,涎液滴落到地上。

脚步声笃笃地传来,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来人手里擎一根银烛,火苗一跃一跃,照亮了半边脸。

宝瑟儿骤然间瞳孔紧缩,呼吸滞窒,僵在当场。

连天横看他这副模样,也有些忐忑了,心道难不成他不喜欢,问道:“怎么了?”

宝瑟儿的披风被夜风吹得扬起,猎猎作响,打着摆子,很轻地说:“火。”

“有火……好多火,好痛……”

连天横愣了愣,见宝瑟儿没有丝毫反应,眼神死寂,仿佛透过他,看着远处的花灯,瞳中倒影扭曲,幻化成熊熊烈火,噼啪作响,痛苦地“啊”了一声,肩头抖如筛糠,往后退几步,摔在船尾。

“宝儿!”连天横后知后觉,扶着他,跪下来给他顺气。

宝瑟儿看着他,想起来就是这个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与花里馆那个人一一重合。

他只要轻轻笑着,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就足以将他的心践踏成碎片。然而只要他肯弯腰拾起那些沾血的碎片,似真似假地亲吻,那种蜜糖般的温柔,又足以让它们结痂、愈合。

这张脸上露出的神情,常让他心醉神迷,又心如刀割,为了止那份干渴,啜饮鸩酒,渐渐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许愿:但凡你有一点儿怜惜我,就让我受了这刀斫火烧之苦,没有半分怨言。

可这刑罚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齿关打颤,几乎熬不下去。

“宝儿,你说句话,不要吓人……”连天横抱着他,又怕抱得太紧,把他弄碎了,飘散在满天的灯火里,“你又在捉弄我,是不是?”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宝瑟儿浑身颤抖,实在痛苦至极,奋力推开他,脸色苍白,走投无路,翻身跳进了湖水里,溅起大片水花。

“宝儿!”

湖水填没了他的口鼻,冒出大片气泡,连身后人的呼喊也听不到了。

那晚的事,现在想来,他也记不大清,只听见一阵号啕的哭声,那哭声悲天恸地,伤心欲绝,他走过去,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蹲在河岸边哭,那个孩子扎着双髻,眼眶通红:“爹……娘……哥哥……”

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悲伤,有些漠然地看着孩子,放眼望去,千舫骈聚,灯影幢幢,欢笑不绝,笙歌不断。他抛下孩子,揭开一片紫藤花的帘子,走进一片新天地,许多男人在那里喝酒行令,没有人理会他,走到尽头,看见一个淡紫衫子的人,蜷缩在小绣床上,被黑色的蟒蛇纠缠,蛇的鳞片光滑如镜,头部赤红,蛇眼锐利,蛇尾勾着他的脚踝,蛇身盘着他的腰,疯狂地摩挲,他的脸上满是被溅射的毒液,浑身潮红,这具身体是如此脆弱、丑陋、肮脏、粗鄙,那条蛇又是如此的神秘、阴鸷、善妒、淫乱,从脚开始,一口一口,吞没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已经在蛇的肚子里了,低头望去,看到自己的身体焦黑、溃烂、伤口不停地渗水……蛇肚子里又黑又冷,还很狭窄,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得变了形……

胃里有甚么在翻滚,他“哕”地一声,吐出湖水,听见耳边有个男人在喊:“宝儿!”

他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又好似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喊了句:“爷……”

可惜体力不支,埋在他怀里又睡去了。连天横抱着他,亲了一下,好像全身的重担都卸下去了:“……这是在叫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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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纷纷行见满前尘

睡到半夜,宝瑟儿起身呕出几口冷水,连天横也睁开眼,坐起来,叫人去温了姜汤,替他灌下。忽地想起去年宝瑟儿跳进井里,也是他抱出来的,弄得前襟全湿透了,那时候他心里仓皇,只是一味地不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