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拿去教人裁衣服了…”小福子走上前,端着匣子,要呈给他,兴奋道:“就这只匣子,里里外外藏得严实,他们今天翻出来,正要破锁,我到了,赶紧拿回来了。”

“打开看看。”

小福子要去寻把锤子,被连天横皱眉喝止了:“蝎蝎螫螫的。”说着接过匣子,虎口钳住锁头,咔嚓一拧,连带着锁鋬也脱落下来了,毫不怜惜,将那只匣子丢到桌上,躺下来,吩咐道:“你盘条胡床来坐,告诉我,里面装的甚么。”

小福子懵懂道:“少爷不亲眼看么?”

“不想看。”

小福子便打开匣盖,一样样地取出物件,贵的如白玉扇坠,黄金香球,贱的不过是些汗巾帕子,连天横重新用账本盖了脸,仰在躺椅上,似是走神,小福子拿出一样,便念一样。

“咦?少爷!这上面还绣了个连字,是咱家的东西!”

“嗯。”连天横盖着账册,像是睡着了,只有手指轻轻地一点,半梦半醒似的,轻声呢喃道:“都是咱家的东西。”

小福子又拿出一只香囊,凑上去嗅了嗅,疑惑道:“这香囊早没了香味,还留着作甚么?”

连天横道:“他光贪图好看,哪管甚么香臭。”

小福子正要放下,却捏到香囊里有甚么东西,连忙揭开,是张软绵绵的字条儿,却没有半丝折痕,保管得十分熨帖。小福子见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宝瑟儿三个字,最后一勾挑得很高,不禁疑惑道:“名字而已,也值得当作甚么爱物儿?”

连天横道:“谁知道他?偏喜欢这种没用的东西。”

小福子拿出来遗物,件件都摆在桌上,念着念着,发觉连天横那头没了回音,连忙抬头去看,见他胸口些微地有起伏,探头过去,偷声道:“少爷,少爷你、你睡着了?”

那头带了鼻音,不耐烦道:“念。”

小福子便拿起最后一只小荷包,自言自语道:“这里头是什么?怪轻的。”扯开系带,伸手往里面探,拈出根细细的东西,定睛一看,啊地大叫一声,失手摔在地上,面色苍白:“少、少爷!快看!”

连天横眼睛从账本后挪出来,冷冷地暼着他,低喝道:“大惊小怪甚么!”扫到地面,顺手拾起来,盯了半晌,原来是根干巴巴的手指。

足足看了有半盏茶功夫,小福子大气也不敢出,几以为少爷要凝固在那里了,只见连天横忽然无声地嘲弄一笑,那笑容像水面的波纹,逐渐扩散开去,整张脸极尽扭曲,像是看了出滑稽戏,愈发乐不可支,笑够了,喟叹道:“宝瑟啊宝瑟,你可真……哈……”嘴角渐敛,喉头发哽,漫上一股腥甜,不知何故,心头豁地划开一刀似的,剧痛难忍。

“你出去罢。”连天横胳膊僵硬,好半天才抬起手背,抵在唇边,低咳两声。

小福子眼尖,看见他咳出两口带血丝的痰,睁大双眼,惊道:“少爷!”

连天横把手收起来,握成拳,怒斥道:“滚出去!”

小福子被乍然一吼,肩膀发抖,见他那副样子,毛发悚立,半个字也不敢多嘴,转身便逃,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下,连滚带爬地跑了。

连天横走到桌边,一件件地将东西叠好,收在匣里,不自觉浮现出宝瑟儿拿出它们,翩然微笑的模样,一根手指,权作恣情欢爱的代价。

过了一月,白昼渐长,紫藤花开了,在微风中微颤,丁香、含笑、金丝桃渐次绽开,柳絮绵绵,逐风飘扬,白头鹎飞来,仲春时节,冷一天暖一天的,总归是常晴偶雨,春衫也渐渐轻薄了。

柳春池来过一次,支支吾吾地说他爹反悔,不肯交付那间香药铺,问他的意思,开个价,便两清了,连天横当即道:“一个陶家我尚且不放在眼里,你柳家不过小鱼小虾,一根指头还怕按你不死?”

柳春池想起甚么,忙脱了衣服求他,连天横看着他泫然欲泣的脸,正值青春的身体,忽然之间,神思恍惚,万念俱灰,好像一天的乌云都压塌下来,雷鸣电闪,落了场滂沱大雨,心里有个声音在泥淖中徘徊:宝儿没了,在十八岁的头一天,此后世上再没有头发像青缎儿般滑,再没有肌肤像雪团儿般丰润,再没有面庞像银盘儿般俊秀,也再没有娇滴滴、脆生生的嗓音,亮堂堂顾盼含笑的丹凤明眸。

他要说的话忘在嘴边,想起宝儿真是没了。恰似金针落海,银瓶堕井,杳杳的再不会有音讯。

他这样的日子,过了二三个月,外人见了,一如往常,看不出甚么,又或还要称赞一句浪子回头,他亲娘莫氏却越看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慌,常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从前儿子吃喝嫖赌,她并不放在心上,近日用起心来,废寝忘食,操持经营,虽然不提那个人,反倒教她心有戚戚然。

有时盯住她儿子的眼睛,里面竟然空洞洞的,甚么也看不见,吃饭时找不到人,发觉他一个人坐在暗不见光的屋子里,和那只鸽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教她好生心痛!

这日连天横牵马正要出门,莫氏站在檐下见了,心里竟然久违地松了口气:“我儿,你也该好好地走一走、散一散,心绪解开了,就好了!”

连天横像是听不懂她说甚么,解释道:“只是邀了几个员外,在酒阁里谈生意的事。”

竟巴不得他是去喝花酒赌钱!

连天横走了,莫氏满面忧色,差人请了灵姑来,这个灵姑是很通神的,早在几天前,莫氏便焚香沐浴,备上厚礼,亲自去灵姑家中延请,自云长子性情大变,愈发寡言,有时愿意宁肯同鸽子说话,也不愿见人。

灵姑断言,必然是被狐仙媚住,莫氏本来还半遮半掩的,见她一猜便中,连忙下跪,求她施法,祓除污秽。灵姑便教她用金漆写了一份守印大仙之位的灵牌,折好纸马,烧了符箓,拌在水里。

到了傍晚,连天横回来了,见厅中端坐一面生妇人,莫氏便急急忙忙教他喝水,连天横喝了两口,味道怪异,便不再喝。莫氏拉着他,哄道:“我儿,你坐在香案前,静静地凝神!”

面前烧着一只火盆,那灵姑便站起来,手持一根桃木棍,往他后背一打,念念有词道:“心到神知,有求必应!”

连天横被打了这下,还有些不知所措,紧接着又是一下,灵姑绕着他,左抽右打,嘴皮迅速掀动,含糊不清地吐出大通咒语,连天横听得哭笑不得,只是莫氏跪在地上,双掌合十,十分虔诚,他便默默忍了。

灵姑舞够了,手里捏个诀儿,点在他眉宇之间,定定道:“人死如灯灭,热汤沃霜雪,若要回魂转,水里捞明月,收!”

连天横起先还带笑,听了这句歌诀,面色忽然一黑,腾地站起来,夺过灵姑手里的木棍,咔地折成两半,丢到火盆里。

“你胆敢对神不敬!”灵姑横眉竖眼,正要发作,被一把揪住衣领,粗暴地往外拖行,莫氏起身在后面劝:“横官!横官!”

“滚出去!”连天横怒到极致,吼道:“滚!”

“阿也也!这只狐狸精法力实在高深,今日降他不住,日后必成久患,祸及终身……”

话音未落,连家大门便砰地一关。连天横拴上栓,双手握拳,呼吸粗重,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门口。

莫氏对宝瑟儿的那点微薄的同情心也消失殆尽,冲上前抓住连天横,撕心裂肺地捶他的后背,尖利地嚷道:“你这蛆心搅肚的东西!你给我儿子下了甚么迷药,害得他这么死心塌地……你把我儿子还回来!还回来!”

连天横转过身,莫氏住了手,怔怔地抬头看去,霎时间便鸦雀无声。

她眼睁睁看着连天横赤红眼眶里汇聚出一汪清水,一颗颗迸出下眼睑,划落到脸颊,那水珠越流越多,顺着锋利的下颌骨滴答淌下,黑眸中翻滚着浓重的痛苦和懊悔,那不是眼泪,是压抑而绝望的暴雨,在野地里无声地降落。

她的儿子,身长八尺,长到二十二岁,自懂事起,便不曾掉过一滴泪,小时候摔倒了,不许人来扶,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接着走,挨打也从不哼一声,更不要提服软求饶。

“娘,我好痛……”连天横肩膀抽动,满脸泪痕,不住地喘息,咬着牙好似困牢之兽,浓如稠墨的思念潜滋暗长、生根发芽,在顷刻间拔地而起,翻搅他的血肉,吞噬他的身体,让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再也无法安生。

“好痛……”

“爹说对了……我是个、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莫氏一时之间,眼泪也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