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听得连天横边吃酒,边对王妈妈说:“他倒很合我的眼缘。”

他听了这话,心里恰似咬破了一只蜜水包,流出金黄香甜的汁馅来。栽在连天横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知道哼哼的。连天横手掌包住他的后脑勺,眯眼问:“小狗崽子,又撒甚么痴?”

连天横在锦绣堆里长大,身上样样都是顶好的,相貌好、家世好,对他更是千怜万惜。好到他整个人几欲飘飘然起来,两只脚踩在柳絮里,见不到他,一颗心就没着没落的,好像要飞过花里馆的绿瓦高墙,越过起起伏伏的屋脊,扑到连天横身上了。

可连天横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爷,也要点其他小倌的牌子,他听人说了,连天横外头的相好,更是八仙转鹭灯似的换了一个接一个。只是他除了花里馆,就是在小金雀桥下的船舱里,对外头知之甚少。

有一回,他见到连天横懒洋洋地坐在软垫边,随手丢了柄刀子在地上,哐当一声,对面那人颤颤巍巍地拾起来,在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刀。六官站在门口,吓得呆住了。再去看时,屋里却不见了人,只有连天横自顾自地斟饮。当他被再次拉进连天横的怀里,耳廓贴着他胸膛之时,只听得那心跳沉稳有力,他不禁思量:……他的爷正在想甚么?他想离连天横近些,再近些,只是此时二人贴得足够近了,却没有很亲昵的感觉。

过了一月,王妈妈招手叫他去,道:“出生纸上写了,今日是你生辰,看尾巴长出来了没有?”

他忍不住摸了摸屁股后头,想起从前在家时,年年也是过生辰的,后来到小金雀桥,便无人过问了。王妈妈批了他一日的假,他有些雀跃,突发奇想,要给连天横送一样赠礼。将攒下的银钱一把揣在怀里,胸前像提了只野兔似的,噗通乱跳。

走到街上,看甚么也新鲜,有顶缸的,有喷火的,还有耍猴的,他看了一阵,又觉得那猴子被拽着,双手学人不住地作揖乞讨,根根肋骨瘦得凸起,可怜见的,抠了两个铜板按在盘里,不敢再看了。

又见路边有卖热汤饼*的,烟气袅袅,香味四溢,馋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心道,既然过生日,倒不如吃它一碗。走上前去,倏然想起今天是给爷买东西的,要是钱不够了,只怕白来一趟。等会子买了赠礼,手头余了钱,才敢放心地吃喝。

思来想去,进了家专营梳篦的铺子,几百把梳子篦子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金的银的,花的素的,可把他挑花眼了,想到要是爷每天拿着自己送的梳子梳头,那该有多好!伙计问:“要甚么?”他不假思索道:“要最好的!”那伙计就指着最上头正中央一把,下巴一翘:“那便是最好的。”

“劳烦兄弟,替我摘下来看看。”

“先说好,二两银子,不反口!”

这话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险些疑心自己听岔了。一年到头的饭钱,值不得一把梳头的物什!他掏出怀里的钱,数了又数,这是他到花里馆不久,就开始攒起的,统共一两有余。

伙计见他当真要买,便用长杆钓了那梳子下来,落在手里,是一柄精巧的玉梳儿,雕成和合莲瓣的模样,触手温润,里面云丝游走,又趁手又漂亮。

他讪讪的,不敢去摸,怕自己脏了那梳子,推给伙计,道:“我身上钱不够,替我留着它,好不好?”

回花里馆时,一路上都在想那玉梳,汤饼也忘了吃了。他打定主意要再多攒些钱,从前见了那些老丑的客人,躲还来不及,生怕被盯上,这段时日竟然也上去逢迎了。看得王妈妈稀奇道:“你倒是懂事了!”

好凑歹凑,总算凑够二两,请相熟的龟奴替他买来,又用彩线打了个攒心梅花络子,系在上头,他手笨,又是六指,学得头晕眼花的,费了不少线。拿在手上东看西看,很是满意。连天横来了,便迫不及待要给他看,又觉草率了。恰好连天横谈起芙蓉浦的景致,他便央道:“爷,我们去芙蓉浦看花,这个月十五,好么?”

连天横喝得有些醉了,压着他便吻:“小六儿,先给爷亲一口,亲得好了便是好。”他大喜过望,在连天横脸上亲了一大口,眉开眼笑的。

他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长过,捱到十四那日,软磨硬泡在王妈妈那里准了一天假,他怕迷路,找不到那里,揣着梳子,天擦擦亮就出发。

芙蓉浦游人如织,两岸花枝夹着一湾绿水,秀色可餐,他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等到午时,金乌渐渐西坠,肚子又饿得瘪了。天公不作美,下起点滴的小雨,那雨打落了花瓣,都粘在他脸上,脏兮兮的。游人轰然散了大半。

烟雨蒙蒙里,一个身影走过来,他欣喜道:“爷!”那人走近了,却是一张陌生脸孔,戒备地看着他。他悻悻地:“认错人了……”

到了暮云四起之际,通身已被雨水浇透了,两只鞋子泡得像小船,走一步就哧哧地冒水。或许是爷记错了日子,他心里这么想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花里馆的倌儿们见了都笑:“哪里来的水猴子!”他进了屋,倒还记得怀中玉梳,护好了。鞋也来不及脱,倒在床上,生了一场大病。

这一病就抽干了他所有力气,王妈妈坐在床边又急又恨,掐他手腕子,捋他虎口:“我万不该准你那天出去瞎玩呀!这下好,你在这里不干活,光躺着,吃白饭!”

有道是:有钱三尺寿,穷命活不够,没过几天,竟然又慢慢地起来了,王妈妈却对他耽了工很不满意,又打起另一个主意来,劝诱道:“六官儿,你看人家绛雪,弹得一手极工的好琴,客人听了都说妙极,你难道就不想学?”说着,拿出一把刀,迟疑道:“只是一根指头,砍了便砍了……”

六官把手藏在背后,大叫一声,缩在床角:“别过来!”

王妈妈皱眉道:“作甚么怪?要怪就怪你生得残疾,多了这根穷指,卖屁股也比人家低一等!”

六官睁大双眼,想起小时候,他问娘亲,为何比人家多一根手指头,娘亲便柔声道:“拇指和食指是爷娘,其余三根是你的哥哥们,这根最小的就是你了。”此刻他死死地握着那根赘余的指头,想着:要是砍了,家里从此便没有他了。

王妈妈耐着性子在床外哄着,他拔下头上的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发狠道:“要是砍了,我就不活了!”

王妈妈也被他咬牙切齿的给唬住了,平时那么驯良老实的一个孩子,也给逼得急了。怕他真要寻死,那真真是赔本的生意,哪里敢轻举妄动,这件事也就暂且按下了。

再说连天横到了花里馆,他想问他,那天是不是把日子记错了,却没开口,一言不发地将玉梳塞到他怀里。

连天横风月场上多年,只有他出东西的份,没想到今日被个小倌送了小物件,在手心里颠了颠,哼笑道:“好精致的梳子。”

六官心情本来有些沉闷,见他喜欢,眼里也就明亮了。喂他吃酒,半偎在他怀里,黏黏糊糊地听着曲儿,连天横抱着他,跟着琵琶声在耳边低低地哼唱,听得他心都化了,抬头问道:“爷喜欢听琵琶?”

连天横道:“不懂那些雅的,琵琶弹的曲子,的确比旁的好听。”他听了,把这话记在心里,就有些默默的。待送走连天横,自己一声不吭走到楼上,关了门,迟疑了半晌,心道:我是早没有家了,可从此有爷了。

便拿了柄尖刀,在手指根部比划了两下,颇有些难以下手。咬紧牙关,一刀剁下去,咔嚓,那血便滋滋地喷出来,在桌上聚成一摊血洼,流得多了,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淌。再看那根断指,咕噜噜滚了两圈,便不动了。他一下子脱力,疼得昏了过去。

连天横再来时,便看见他抱着琵琶,手上缠着白布,坐在那里有模有样地轻拢慢捻了。

连天横拿起他的手,笑道:“怎么回事?几日不见,就把指头弄丢了一根?”

六官笑盈盈的,抬眼看他,并不说话。

连天横对王妈妈道:“既然少了根指头,也就叫不成六官了,该想个新名字。”思索半天:“便叫宝瑟儿,怎么样?”

他哪里会说不好,得了这个名字,一个劲地傻笑,又央他拿纸笔写下来,翻来覆去地看。连天横好笑道:“又不识字,看不出个花儿来。”

他奉着纸,总觉得这两个字比起其他字,就是显得格外俏些,尤其是最后一笔,恣意上勾,悄悄勾住了他的心,好让它不再漂泊,夜里都要枕着这张纸,好像睡觉也更加地香甜了。

当时连天横除了他,还有一个绛雪,来了花里馆,知道他接别的客人,便搂了绛雪去打围子。那天却是不巧,一个邱廪生*点名要宝瑟伺候,这邱廪生,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是谁见了都怕的,他陪这人睡过几回,下面那根东西死活举不起来,邱廪生便变着法子磨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身上没一处好的。更何况今日又是连天横来,他眼巴巴地望着连天横与绛雪调笑,却被邱廪生抓了手,往房里拖。

今天的邱廪生眼神更加阴恻恻的,不知遇到甚么不顺心之事。二话不说就将他的衣服扒了,用手抓、用嘴咬,他忍着疼,后穴被塞了一串佛珠,又塞进两颗核桃大的玉卵,涨得仿佛快要裂开了。邱廪生尚不满意,两手扼住他的脖子,使劲地收紧,宝瑟儿被掐得面皮紫涨,几欲干呕,在濒死的幻觉里,他、想起他的爷,想起他们的温存。其实他知道,连天横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是念起他时,每每只有好的,没有坏的。

不知过了多久,邱廪生松了手,将他后庭里的东西扯出来,被扯得痛了,激起一阵急喘。邱廪生便用了只银托子,用白绫带缚在那疲软不举的男根上,不留情地整根刺了进去。

“啊!”他疼得两眼发黑,那银托子又冷又硬,一下子把他肠壁划破了,每抽插一次,便带出不少鲜血来,呻吟道:“好疼……呜,好疼……”

下体的剧痛教他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只觉得肠子被刮得血肉模糊。可爷就在隔壁,想到这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邱廪生,拖着半裸的身体,一路爬到走廊上,拖出一路的血迹,砰砰砰地敲门,痛哭流涕,嗓音也破了:“爷……救救我……我好害怕……好怕、爷……你开开门……”

门里的欢爱声渐渐停了,他抬头,看见连天横赤裸着上身,大汗淋漓,如涂油脂,显然是从情欲中抽身,有些不悦。见他这副狼狈样子,低头问:“怎么了?”

“我要你……爷……”他仰着头,抱着连天横的腿,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像条摇尾乞怜的狗,身子发冷,不住地打颤:“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后面的邱廪生赶出来,将他柔情款款地拉起来外人面前他做得是很体面的。拢他在怀里亲吻,柔声道:“好孩子,跑甚么?”

他推开邱廪生,勉强站稳了,受了莫大委屈似地看着连天横,好像连天横一句话,就能点石成金,把他救活似的。

屋里绛雪披着银红的蝉翼纱衫出来,倚在门口,以为他来争宠,啐了一口:“宝瑟儿,你胃口可真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