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的牙咬得更紧了?:“……三?十六郡。”
三?十六郡,由秦始皇帝设立,汉初时高?皇帝延续的行政体系。拿出这样的行政体系,基本就等于百分百照搬了?汉初的行政制度,忠贞不渝地继承了?高?皇帝的遗志。
一个忠贞不渝继承高?皇帝遗志的组织,能说是在反大汉吗?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怀疑再不可思议,也必定是唯一的事实。禁止暴力、宣扬太平,高?强度复读大汉官方?意识形态,乃至于一比一cosplay汉朝的行政架构所有这种种证据,都指向唯一的可能:
太平道的创始者、聚众百万的大贤良师、毁灭东汉的始作俑者,伟大的天公将军张角,可能真是发?自内心爱着?大汉的。
所以,黄巾军的原身,本该是一个……辅汉匡国的组织?
这都是些什么狗屁呀?!
刘先生再也受不了?了?,为?了?维护他岌岌可危的三?观,近乎崩断的神经,他不得不强力反驳:“如?你所说,黄巾军又?何?必起事!”
穆祺不慌不忙:
“第一,黄巾军起事时手无寸铁,没有任何?军事准备;天下?有这样的叛乱法吗?第二,太平道当然爱大汉,但他们爱的是一个天下?太平、吏治清明、回?归于汉初之无为?的大汉,是建立在宗教意义上的地上天国;这样的地上天国,能见容于当时的东汉朝廷么?”
从《太平经》自“八使”,从“八使”自“三?十六方?”,太平道黄巾军每一个遗留下?的符号,都是对大汉遥远回?忆的追述与怀念;甚至太平道符咒“急急如?律令”,都发?源自汉朝的公文系统这样惟妙惟肖的仿真复刻,这样亦步亦趋的效仿致敬,恐怕就是严酷的酷吏,也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反汉的“敌意”;这大抵也是东汉士大夫在一开始对黄巾普遍共情,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发?展到数百万规模的缘故。
正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东汉地方?乃至中央朝廷才能天师道容忍备至;直到直到东汉的衮衮诸公们愕然发?现,天公将军爱着?的大汉不是现在的大汉,而是那个遥远的、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中央集权的大汉。
那还了?得?
所以,整场黄巾起义其实是个被辜负的悲剧;并不是天公将军辜负了?大汉,而是大汉辜负了?天公将军。大贤良师一开始大抵是怀着?热望的,他编撰经文拟定制度禁绝兵器和暴力,全方?位无死角的模仿自己想象中伟大恢弘的汉帝国,期盼着?以这样宗教式的虔诚感?动天意感?动皇帝,能够扫除帝国身上缠绵多日的顽疾,光复以往太平清宁的伟大光景。
可惜,可惜,直到“岁在甲子,天下?太平”的那一刻,恐怕天公将军才终于意识到,他真心热爱的那个大汉早就已经在岁月消磨中悄然死去,而今残留的不过?是被世家豪强和门阀蛀空了?的腐朽躯壳;汉家的光辉再不可复起,而他此?生最大最深刻的热望,终于也只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了?。
自己终究要?亲手毁灭自己此?生最爱的东西?,天下?悲哀苦痛,大约莫过?于此?。
当然,尽管大贤良师的一生纯粹是个被辜负的悲剧,但他的热爱与心血终究不是没有价值的他的观察非常敏锐也非常准确,那就是这个天下?确实已经被败坏到难以救药的地步了?,要?挽回?的唯一办法就是重建过?往四百年的制度恢复中央集权、恢复法令尊严,强力弹压豪强门阀,以极大的力量扭转士族垄断仕途、把持朝纲的进程换言之,恢复东汉以来,被士族外戚宦官所侵蚀殆尽的,真正的汉家制度。
太平道者,何?为?“太平”?“帝王以下?及臣大小,案行真道,共却邪伪”,才是太平,显然这不仅仅是宗教追求,更是严肃的
自然,由于先行者天生的缺陷,大贤良师的探索还是相当盲目的。他在黄巾军中的种种实验,很大程度上只是机械复制汉朝全盛时的体制,而根本没有深思制度下?真正的意图。但这也没有关系,因为?有一位我们都熟悉的伟大人物继承了?类似的观点,并提出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口号: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兴复汉室,不是兴复刘氏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兴复大汉的制度,兴复过?往的荣光,强力阻断历史堕落的进程;是严明法制、光大治术,是对士族垄断的殊死一搏,是“大汉”对于南北朝最后也最绝望的回?击这个回?击由大天公将军张角启动,最后由大汉的丞相诸葛武侯收尾;所谓前赴后继,所谓死不旋踵,从宗教领袖到宗室后裔,从宗室后裔到名臣高?人,大汉最后的遗民对着?历史的进程发?起了?决死的冲锋;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所谓道之所存,心之所存;人间英雄气酣畅淋漓,大抵不过?如?此?。
“我理?解陛下?的心情,总是很忌讳能够挑战皇权的东西?。”面对两眼发?直、瞠目结舌的刘先生,穆祺声音柔和:“不过?陛下?也看到了?,就算东汉朝廷强行镇压下?了?黄巾,自己也是风中残烛,转瞬即逝,下?场相当之难看。反过?来想想,如?果当时真能接受大贤良师的观点,用他那一套改造改造朝政,恐怕东汉还能多续上几年。”
穆祺做了?个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实际上,用“大贤良师那一套改造朝政”的实验已经做过?了?,诸葛丞相在西?川复刻的那一套制度,就很近似于大贤良师梦想中的汉初。而实验的效果,似乎也昭示了?现实的另一种可能不过?很可惜,这个尝试终究是昙花一现,最终湮灭于历史进程之中,成为?后世永久的遗憾。
不过?没有关系,穿越的本意,不就是为?了?弥补遗憾么?
“我是赞同大贤良师的。”穆祺从容不迫道:“所以我要?继承大贤良师的遗志,建立一个他梦想中的‘大汉’。这就是我爱大汉的方?式。那么,陛下?以为?这个方?式如?何?呢?”
陛下?……陛下?木然愣了?许久,终于伸手揉捏眉心:
“……我要?一本《后汉书》。”
“二楼书房的左侧面就有一本。”穆祺道:“陛下?可以自己去拿。”
“……还有,不知道你在那个‘手机’上做了?什么,但必须给我撤销。”
“只要?陛下?配合,那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又?呆了?片刻,终于轻声道:
“……我还需要?和仲卿与去病谈谈,再做决定。”
“悉听尊便。”穆祺道:“那么,我恭候陛下?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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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到底和穆先生谈了?什么呢?”
“他告诉我,张角的黄巾军其实是爱大汉的。”
卫青:…………啊?!
第78章 大爹 诸葛【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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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直接讨论“黄巾军其实是爱大汉的”,可能还?是太炸裂了一点,以至于冠军侯与长平侯翘舌难下, 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但这样的暴论还?是很有?意义的,至少它强力轰开了皇帝的思维惯性, 传达了一个足够强有?力的信号:穆祺也是“爱大汉”的,虽然他的爱法与皇帝的爱法可能稍稍有?那么些区别?,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紧密合作, 打倒阻止他们爱大汉的一切邪恶势力。
“邪恶势力?”缓过一口气的冠军侯问道:“什么邪恶势力?”
“大概是世?家门阀一类的吧。”死鬼皇帝哼了一声?:“不过, 听他的意思, 似乎也不只?是世?家门阀……鬼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错, 虽然之?前穆祺长篇大论, 向他喋喋不休的灌输了黄巾爱大汉的离奇暴论, 让刘先生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听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恍惚状态;但冷静下来后稍稍思索一下,其实是能发现穆氏言语中微妙的倾向的简单来说, 穆祺尽情攻击了一番东汉晚期及魏晋南北朝的历史走向, 全力描述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堕落与上层的腐败无能;这些描述当然非常的痛切沉重?,但这痛切沉重?之?余,却并没有?发泄出刻骨的“私仇”。
什么叫“私仇”呢?譬如说,在听到了弘农杨氏舔着脸居然混了个什么千年世?家时,刘先生恶心郁闷,不能自制,曾经摩拳擦掌,打算返回长安后给赤泉侯一家上上强度无论杨家多么长袖善舞, 能苟能忍,在大汉皇权的亲切关怀下,结局都?是不难预料的;而这样小气吧啦, 近乎泄愤的一己之?私怨,则是被穆祺一力劝下来的。
当然,穆祺之?所以一力劝阻,并非是对千年世?家怀有?什么古怪的粉色滤镜;实际上,他应该比老登还?要?清楚这种?畸形怪物的根深蒂固、腐朽堕落,但对世?家的批判也不宜过于诶拔高;这倒不是说要?存什么迂腐的忠厚之?道,而纯粹是尊重?事?实;世?家当然是阻碍历史的腐朽因素,但如果因为个人的愤恨而尽力夸大的他们的力量,将?这些腐朽的玩意儿视为什么控制历史的幕后黑手、操控一切的超级阴谋集团,那未免也太过于高看他们,乃至于高看整个门阀制度了。
弘农杨氏是处心积虑、久久为功,布设了一个天大的计谋,巧妙瞒过了大汉历代皇帝的耳目,最后成功登顶千年世?家的么?从事?后的分析看,这些货色压根就?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如果他们真有?那个缜密阴谋、步步设局、算无遗策的本?事?,那登台亮相之?后,也不至于把国事?搞得一团稀烂,留下的只?有?骂名。事?实上,所谓的“世?家”发家的历程,多半是一群特别?能苟特别?能忍,生命力格外顽强坚韧的家族,在风云际会中撞到了历史的机遇,运气爆棚一飞冲天,被稀里糊涂捧到了那个地步的幸运儿而已。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捡来的权力,而不是自己挣来的地位东汉先天不足,本?来就?有?豪强坐大的风险,自孝明皇帝四十七岁崩逝之?后,后续的君主再没有?一个能越过四十的门槛;幼帝即位大宗绝祀,皇位上七八十年都?坐不上一个成年人。君主失位权威沦丧,豪强的力量随之?坐大。无需谋算、无需拉扯、无需算计,只?要?坐在家里等着皇帝一个又一个的接连蹬腿,空缺的权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这样白捡的地位,哪里还?用得搞什么长久谋划、吉列豆蒸?
不过,这里强调运气并不是替世?家开脱责任。实际上,如果抛开封建道德观念,那种?由运气得来,天幸天赐的权力,比血腥搏斗得到的权力,危害性和?破坏性还?要?大得多。
斗出来的权力可能肮脏污秽,但至少胜利者必须懂得敬畏权力的规律,否则全家都?要?上路;而如果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嘛……既然是凭运气躺着得到的,那就?没有?必要?为了它多操一点心;所以世?家侥幸登台之?后,抽象操作仍然是毫无收敛,乃至愈演愈烈在篡夺政权之?前,他们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在篡夺政权之?后,他们依然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根本?没有?意识到国家已经属于自己,而自己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国家恪尽一点职守。权力来得太轻松了,所以压根就?没有?为权力负责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