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

就?你也配取代?大汉?你配吗?你配吗?天台下面配钥匙,你配个几毛?!

说实话,这种直面差距的刺激与痛苦,可能还要更超出于大汉灭亡之时。尤其是他们?被迫折返,又不小心踩进了一处小道,然后在道边掩隐茂密的野草里?发现了不少随地丢弃的枯骨,全部都是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在草堆中找到一些断裂的木片,而?那种木片的质地,明显是……

“黄杨题凑!”老登尖声道:“这起码也是妃嫔的棺椁!”

妃嫔的棺椁,怎么会在这里??

“可能是盗墓贼的残留吧。”穆祺分辨了片刻,只能摇头叹气:“居然将尸骨遗弃至此,真?是缺了大德……”

“盗墓居然盗到这里?来了吗?”刘先生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这可是北邙山,是洛阳的根基!”

盗墓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很难禁止;你要说在荒郊野外偏僻村落,古墓被盗了可能也只有认了;但这里?可是北邙山,洛阳风水之宗!说难听些,将来洛阳城里?的达官显贵蹬腿入了地府,七八成都是要往山里?埋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北邙;自己?千秋万代?的安身之所,就?在眼皮子底下被盗墓贼频繁光顾,难道城中衮衮诸公,都不会由人?及己?,感到一点惶恐紧张么?

要是有人?侵扰了骊山始皇帝陵,那汉帝估计早就?蹦起来了;这不是因为大汉对秦有什么特殊感情,而?是唇亡齿寒,秦汉帝陵挨得实在太近;今天敢盗祖龙的墓,明天就?敢挖老刘家?的坟。所以高?皇帝防微杜渐,一早就?给始皇陵安排了看守的陵户,安保上绝不敢稍有松懈。而?现在这个搞法,那简直是匪夷所思,超出了老登的常识就?算你不在乎前?朝的体?面,你总得在乎在乎自己?吧?

“可能是因为魏晋习俗的缘故吧。”穆祺解释道:“盗墓的风气一直都有流行;很多?上层的王公贵族,都喜欢挖掘古墓,变卖古董,满足自己?奢侈的开支。之前?我曾提过那位修建金谷园的巨富‘石崇’,就?是靠抢劫商人?、盗挖古墓发家?的。上行下效,自然难以阻遏。”

当然,穆祺已经?尽力委婉了;实际上这里?的“上行下效”,并不仅仅是一点道德上的贪婪这么简单;曹魏起家?时就?搞过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这种缺德缺冒烟了的东西,纵使后来洗脚上岸,南面登基,又有什么面目要求下面人?循规蹈矩,恪守本分?我们?这叫仰承太祖武皇帝遗志,谁敢批判,谁又敢追责?

老登的表情相当难看。一开始他还只是震惊于新朝上下近乎毫不掩饰的无耻、被某种“望之不似人?君”的荒诞所慑;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如果这个朝代?的盗墓贼已经?猖狂到连天子脚下都敢动手;那在远离朝廷统治中心的所在譬如说旧日都城长安就?一定是更加疯狂,更加不收敛;而?他精心营造,聚敛无数的茂陵,当然不可能逃过这样的洗劫……

一念及此,刘先生几乎当即就?要咬碎他的牙齿!

当然,在魂归地府的数千年里?,刘先生就?隐约听到过风声,知道自己?的陵墓多?半是遭过几次罪的(卫霍不敢明说,但这事情很难完全瞒住);但无论如何,他总对自己?的防盗措施有足够的信心概言之,皇帝给自己?设计的防线并无花里?胡哨,而?是以个纯粹的数值怪;他多?年来动用?民夫人?为的建造出了一座“山”,然后将陵墓直接藏在了山里?。后世的盗墓贼望山兴叹,最多?只能靠着巧力在边缘墓室刨一点金银,是伤触不了地宫核心的除非,除非他们?能动用?等量的人?力,同样把“山”给挖穿。

但这怎么可能呢?哪朝哪代?,能够容忍盗墓贼大张旗鼓,公然刨坟?

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皇帝对自己?的设计都颇为放心。但直到现在,他猛然意识到,天下还真?就?有这样肆无忌惮、连最基本的颜面都不顾的朝代?。

没?有什么防盗措施能够拦住一台国家?机器,哪怕是残破的、腐朽的、恬不知耻的国家?机器。也就?是说,他的茂陵,必然也就?……

老登终于静静的破防了。他站在原地凝视那些无人?收敛的白骨;咬牙切齿,再三忍耐,终于还是憋出来一句:

“这样的王朝,居然也能立足?”

他此刻的心情,就?仿佛是高?考辛苦考上七百分的学霸,偶然间知道隔壁的黄毛和太妹居然靠特招同样也上了与自己?一样的大学、一样的专业;那在惊骇诧异、大感荒谬之余,肯定也有说不出的屈辱:

如果这种角色都能混个大一统的王朝霍霍,那老子呕心沥血,辛苦经?营,又打匈奴,又除豪强;又开疆土,又变制度,岂非纯粹是浪费精力,毫无意义??

“……我理?解陛下的心情,但历史并不总是进步的。”穆祺叹气道:“而?且,归根到底,仅仅用?道德来评价一个王朝的全面堕落,当然是不够妥当的。实际上,现在一切的恶果,都自有其恶因;而?其中种种恶因,本来就?是前?人?处置失当、麻痹大意,长久因循下来的结果……”

“前?人?处置失当。”老登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陛下为代?表的大汉列位先帝,在维护大一统上的努力并不算成功。”穆祺清清楚楚道:“正因为四百年来维持大一统的努力不算成功,所以才会有之后三百年的大分裂;一饮一啄,不过如此。”

“喔,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指责陛下什么。实际上,能在一世纪的生产力上维持一个由竹简和毛笔来承载的大一统帝国,本来就?是个奇迹,伟大的奇迹,持续四百年的奇迹;不过,奇迹终究不能多?次显现,像南北朝这样四分五裂,狼籍一地,可能才是此时生产力能够维持的极限实际上,在这个时候,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都基本崩裂成了碎片;所谓‘黑暗的三世纪’嘛……”

黑暗的三世纪,指罗马文明与中华文明的伟大帝国几乎是前?后脚崩毁,理?性的光辉渐次暗淡,昏蒙与黑暗再次笼罩了亚欧大陆;某种几乎有宿命意味的惨淡收场不过,罗马帝国好?歹是苦苦挣扎,力战无奈后才被蛮族摧毁;而?西晋的崩坏方式嘛,似乎就?……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第77章 黄巾 爱大汉【超大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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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在某种意义上讲,两汉四百年的大一统还真是个伟大的、很难再复制的奇迹。

或许是因为?太史公的《史记》写得太出色了?,明白晓畅、脍炙人口, 使得太多的人对西?汉前中期的史实过?于熟悉,乃至于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大汉是一个建立于两千多年前的国家, 在存续的绝大部?分时候,它的生产力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突变:依旧是竹简、依旧是毛笔、依旧是封闭的自然经济;中央的指令需要?跋涉崇山峻岭才能传达至帝国的触角,长安天子对庞大国土的控制仅仅依赖于几条驰道和驿站, 只要?离开了?这些关键的交通动脉, 那四面环顾, 便都是不可穿透的迷雾。在这种前提下?, 能够承载大一统的物质基础无疑是薄弱的, 薄弱到任何?时候分崩离析, 其实都不算奇怪。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中央天高?皇帝远,地方?池浅王八多;长安的诏书可能要?辗转半年才能抵达东海与西?南夷,那边陲不可自抑的离心倾向,岂不正是理?所当然,难以阻遏?

所以,相较于后面的碎裂一地,真正的奇迹是汉帝国居然还真把这套玩意儿缝起来运行过?,还运行了?四百年之久某种意义上, 这相当于用核显跑ai大模型,哪个时候过?热崩溃甚至自燃都不是奇事,奇特的是这玩意儿居然还真的稳定运行过?;只能说机能这东西?不仅看软件也要?看硬件, 大汉历代皇帝的微操技术过?于高?超,居然还真把这台破烂发?动机给开上路了?,甚至还可以和匈奴来一波生死竞速、极限过?弯,茫茫大漠比一比高?低。

郡国并行、无为?而治、推恩分宗,乃至盐铁官营、更张礼制;由汉高?至汉宣,历代汉帝都在百般腾挪、拼命折腾;这当然不是因为?老刘家喜欢折腾,而是硬件太烂了?实在没有办法,必须要?把软件优化到极致极致再极致,保证这套系统还能勉强跑下?去;事实上,即使西?汉后期为?人诟病之汉成、汉哀,水平也可以称得上是四平八稳,中成之君,换个朝代绝对能混个美谥的那一类;但就是这样水准线以上的皇帝,都应付不来大汉朝这台拼凑起来的破烂老爷车,区区三?十年就翻车了?事。

和封建制度成熟时天下?太平的后世王朝不同,大汉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想想汉成帝也不过?是放纵了?一波外戚,就在三?十年里速通了?亡国破家社稷丘墟的可怕结局;而后世摆宗一躺四十年,半身不遂的带明居然都还能硬挺着?活下?去;这样天差地别的容错率,真是让人感?慨不禁。

当然,作为?大汉朝秩序的第一缔造人,老登自己其实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哪怕在天汉威势最盛的时候,他都没敢妄想过?什么千秋万代,只觉得“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也”,别在父子两代人手上砸锅,也就算对得起祖宗基业了?;本质上,他也知道自己手上的国家机器是怎么一个摇摇欲坠的半成品。

不过?,知道归知道,但对方?公开地做这样的表示,那意义却又?完全不同了?。所以刘先生不得不再做一次确认:

“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穆祺很真诚的看着?他:

“我当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真心感?慨而已。”

老登几乎要?呵呵出来了?:“真心感?慨?你对大汉还有这么深的感?情么?”

真心为?大汉感?慨的孤胆忠臣会天天跳脸嘲讽他这个汉天子吗?真心为?大汉感?慨的孤胆忠臣会天天提巫蛊之祸吗?你是怎么有脸说得出来的这个话啊?

但很可惜,穆祺的脸皮绝不会为?了?区区一点嘲讽而刺痛,他毫不动摇地说:

“……陛下?也知道,我一向是爱大汉的。”

老登瞪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人的脸皮可以这么厚:

“什么?”

“我是爱大汉的。”穆祺重复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大汉的精神可以长久传承,而不至于中道崩卒……”

老登又?瞪了?片刻,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

“这么说来,你还是个铁打的保皇派了??”

他怎么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