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祺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的本事还没有大到能够与这种老阴货正面对决的时候,因此左顾右盼,又不大能正面插嘴。而霍侍中一一检查完尸体,理?所当?然的进入到最后一个疑问:

“伊稚斜会逃到哪里?”

“伊稚斜是先军臣单于的弟弟,驱逐了侄子于单后篡夺大位,位置并不稳当?。”王某忽然道:“他意图挑起?大战,恐怕本意也是为了稳固权位、排除异己;这样的人?一旦受挫,想到的绝不是什么舍生忘死挽回局势,而是尽力保住自己的铁盘,图谋东山再起?,或者至少不受清算。”

穆祺愣了一愣,记起?来正史中?那位被篡夺大位的于单恰恰润到了汉朝避难,还曾被孝武帝亲自接见。估计正是在招降纳叛的对谈中?挖出了伊稚斜的不少黑料,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有鉴于此,如今大汉茫茫人?海之内,恐怕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比皇帝更?懂伊稚斜。所以,他对伊稚斜的分析,肯定是相?当?尖锐显豁,且有参考价值的。

两位郑姓郎君对视了一眼,仗打到了现在,双方的兵力布置其实都相对透明(毕竟几?十万人?的移动谁也没法隐藏);匈奴人很清楚汉军的主力位置,汉军也很清楚匈奴的主力方位大概就在汉军西北方向?的六百里以外的阴山山脉处,双方加速行军,可能要十余日后才能交战。

虽然一波突袭送走了精锐,但匈奴的主力军队应该还有些战力;如果伊稚斜单于考虑的是整场战局,那他应该星夜疾驰回主力军队,通报消息调整防卫,尽力换取一个比较体面的收场四千精锐送完之后,战争胜负已经确定了;但如果能调整方略依据地利防守,还是可以减少损失,保存一些老本;他们要想继续追杀,难度也会大大增加。

不过?,这是建立在伊稚斜以战局为重的前提下;如果伊稚斜当?真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权位,那他的选择恐怕是……

“他会逃回自己的本部,同?时调动外围部队,尽力阻遏追击。”王某道:“他最能信赖的部落,应该在接近于河西走廊的位置。如果要想继续跟踪,应该往西北方向?追击。”

霍侍中?沉默了片刻。他倒不怀疑方士提供的情报的准确性?,不过?……

“如果伊稚斜通知了匈奴主力,追踪部队必定会被两面夹击。”

“他不会通知的。”王某语气平淡:“或者不如说?,他还会故意麻痹在后方的主力,拖延他们发现前线局势的时间。”

“……诶?”

两军交战,军情如火,拖延情报和直接葬送部队有什么区别?在前线遭遇重大打击的恶劣局势下,后方晚知道一天都?有可能直接被送入万劫不复的绝境,更?不用说?,匈奴要面对的还是大将军长平侯与这样的高手对决,一丁点误差都?有可能被抓住机会沉重打击,何况这样致命的疏漏?

“这不等于直接送了吗?”

“对于匈奴军队来说?,可能和送死没有区别。但对伊稚斜来说?可不一样。”王某道:“失去了最亲信的精锐部队之后,匈奴主力对他来说?也不再安全了。如果能假借汉军痛击与他为敌的部落,那也是很好的事情。”

伊稚斜的地位并不稳固,内部有大量的反对派失去精锐骑兵后伊稚斜的地位更?加危险,随时可能被政敌清算因此,对于单于而言,战争最好的结局就是汉匈双方同?归于尽,汉朝无法深入,匈奴各部创巨痛深,同?样无力追究他战败的过?错;于是伊稚斜单于苟延残喘,这盘棋就还有得?下。

当?然,现在的局势可能有一点小小误差,比如汉军强得?实在过?头了;但这也没有关系,毕竟

“对于现在的伊稚斜来说?,汉军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王某解释道:“就算汉人?获得?再大的胜利,也绝不可能并吞整个草原,无论?如何总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如果匈奴主力缓过?气来,他恐怕性?命难保……轻重缓急,他应该分得?清楚。”

说?白了,汉人?喜欢种地的,不喜欢喂羊;就算横扫草原建立了不世功业,也不过?是叫当?地的人?老老实实认自己做爹,从此不要到处乱抢而已。像伊稚斜单于这样位高权重又有统战价值的首脑,只要忍得?下来耻辱给皇帝磕两个大头,那不但性?命没有妨碍,以后的荣华富贵也不是没有保障;但反过?来,要是被内部的政敌抓住了……那可真是欲为奴隶,亦不可得?了。

宁予友邦,不予家奴;宁愿在汉朝皇帝的宴会上跳艳舞,也不能脑袋插根鸣镝去见长生天;伊稚斜单于是以阴谋夺取权位的险恶人?物,这种人?的选择从来非常明确。

当?然,这种选择未免也过?于有既视感了,以至于穆祺的表情都?变得?相?当?微妙。不过?,其余几?人?却显然没有心思做什么道德批判,他们关注的只是王某人?透露的惊天内幕要是这个预测真没有差错;那接下来的进展可就非常真是相?当?关键了。

简而言之,如果伊稚斜走常规路线选择回后方主持大局,那他们也只有按部就班的折返,向?大将军汇报情况后预备即将到来的大战;可如果伊稚斜为了保命要孤身飞遁,那事情可就非常、非常有意思了……

霍侍中?沉默片刻,低声道:

“伊稚斜就算逃回了自己的部落,又能做什么呢?他的精锐都?已经消耗光了,不可能再做反抗。”

“反抗不了,可以跑嘛。”王某微笑道:“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他这种老滑头?伊稚斜肯定在私下里掌握着一些秘密的肥沃草场,只要带着部族中?的青壮逃到偏远冷僻的据点,熬个七八年未必不能再起?。”

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惹急了直接开润确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伊稚斜篡位后大肆犒赏亲信,单于亲信部落所占领的地带,却一定是匈奴最精华、最关键的位置;换言之,要是伊稚斜不打一句招呼就带着人?直接开润,那就等于是将整个草原的咽喉腹心之所,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外敌面前,那样的话……

霍侍中?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世上没有哪个将领,可以在这样的战机前保持镇定;不过?,即使当?真察觉到了什么“机会”,他也不好立刻拍板,做出什么激烈的决策毕竟,当?初大将军分派的任务,仅仅只是剿灭骑兵而已;如果要仓促更?改目的,似乎……

这犹豫仅仅持续了片刻,他抬起?手来,示意身边的士兵后退;随后环视一圈,向?着方士们沉声开口:

“诸位先生以为,现在该做什么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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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发展大大出乎霍侍中?的意料。原本他还以为,自己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说?服几?位方士,获取他们的支持(考虑到方士们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这种支持实在必不可少);但方士们只是彼此递了几?个眼神?,居然就异口同?声、完全赞同?了他的方案,甚至还推波助澜,就他的计划提了一些更?可行、更?有效的改进比如怎么修改汇报的说?辞,让大将军更?能接受这个变动;又比如应该在原地稍作休整,等待精锐骑兵从后方取来一些必需的备用物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简直是殷切备至、毫无疑虑。

这样的殷切,这样的体贴,倒把霍侍中?给整不自信了。他犹豫片刻,简直要以为这些方士们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违背本心,蓄意逢迎,搞不好还会翻什么大车;所以想了一想,迟疑开口:

“……其实,先生们有什么见解,尽可赐教。小子这点意见,未必可靠……”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郎君对自己要自信嘛!”穆氏连声道:“再说?了,郎君的方案本来就很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就是要有这种精神?。”

霍去病:?!

“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能学楚霸王沽名钓誉,放走敌人?,养虎为患。那么问题来了,楚霸王沽名钓誉放走的那个敌人?,到底是谁呢?

王某的脸拉长了。

第66章 追捕 计划

虽然穆祺反应过来, 迅速解释,他的“不?可沽名学霸王”云云绝非故意,而只?是引喻失义后的一点小小意外;这句诗本身的重点也是乘胜追击, 而非阴阳高?祖皇帝。但王某显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他的脸依旧拉得很长,表情?依旧很臭, 但拉了?半天脸色,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吧,以他现在的立场, 确实也很难穷追不?放, 表现出?什么非同寻常的热忱。

小小的插曲之后, 军队高?层算是达成完全一致, 都同意修改战略目标, 做进一步的追击。事不?宜迟, 霍侍中?立刻召集军官宣布军令,要求骑兵就地休整, 恢复体力后预备继续追击;命令一下?, 军队中?层居然是喜形于色,颇有跃跃欲试之感没错,马不?停蹄连夜追击是非常累人的,但这是追击什么?这可是追击匈奴单于!只?要侥幸能在追击战中?取得一点战果,封侯不?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吗?

大好光景在前招手,真是挑逗得众人心痒难耐,血液几乎都要沸腾起来;原本霍侍中?不?开口同意追击,他们也绝不?敢违背大将军的军令;但现在霍侍中?自?己都有了?把?握, 众人当然要毫不?迟疑,竭力捧场,争先恐后赞同上面的军令, 生怕耽搁了?追求进步的机会。更有部分热衷于心的激进派,干脆建议霍将军连歇都不?必歇,军情?如火,不?要浪费时间?,在派人向大将军汇报之后就该立刻出?发,免得单于逃遁太远。

“单于这样嚣张,真正是不?把?大汉放在眼?里;不?能再犹豫了?,出?重拳吧,将军!”

霍侍中?并没有搭理这些激进派,而是坚持按先前与方士们议定的方案办事,先选人去呈送精心拟定的文书,再等候后方运来的少量关键物资压缩军粮、消毒药片,以及穆祺口口声声,点名索要的什么“电池”、“三蹦子?”;全体骑士则就地休整,同时调整马匹的配置。

即使是酣畅淋漓的一边倒胜利,在高?强度冲锋厮杀之后,仍然有大量战马受伤乃至死亡,剩下?的马也是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但没有关系,匈奴贵人贪图享乐,即使只?是暂时驻扎的营地,也会随军携带大量的精致食物,足够喂饱千里奔袭的骑兵;而贵人们带来炫示摆阔的骏马更是不?计其数,任挑任选,几近无限供应。厮杀后的汉军一边吃喝一边挑选,还很贴心的要将最神骏的几匹好马献给霍将军及几位方士军中?树立权威最好的方式就是胜利;无论霍侍中?再怎么稚嫩年轻缺乏经验,无论方士们先前的名声再怎么狼藉不?靠谱,他们领导着军队取得了?这样辉煌的胜利之后,都会立刻赢得绝对的尊敬与服从,享受到一切心照不?宣的特殊待遇。

不?过很可惜,这样的尊敬似乎颇有点浪掷了?;霍侍中?骑的是陛下?赏赐的马匹,平白当然不?好更换;王某人倒是很有兴趣试一试匈奴单于丢下?的好马,但他目光一扫,很快看见了?在火边检查平板和无人机电量的穆某人,然后想起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显然,如果穆祺要在军中?再施展他那?些古里古怪的妙妙工具,就非得继续搭自?己的便车不?可;如果自?己挑选了?单于千里驰骋的好马,那?么速度一旦加快,颠簸也必定更加剧烈,到了?那?个时候……

王某人的脸又?拉了?起来。他犹豫了?片刻,只?能告诉有意献上敬意的军官:

“……我用?不?着这个,这是单于的马,你们留下?来进献皇帝吧。”

说完这话,王某人心都在滴血。但没有办法,要是他都消受不?起这匹马,那?天底下?确实也没几个人敢于承受。他倒是想把?这些马留给后方的大将军,可大将军肯定也不?会自?己保留,到头来还是得敬献给长安城里的那?个小登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把?事情?办了?,省得麻烦!

总之,王某人拉长着脸离开了?,只?留下?牵马的军官原地茫然,略微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好,这种不?知所?措也只?是暂时的,这位军官很快调转目标,大踏步走到人群聚集的中?心,开始关心除了?讨好上司追求进步以外最重要的事情?瓜分战利品。

按照十余年来汉匈交战的惯例,汉军攻坚克难缴获的战利品,多半是五五分成;马匹盔甲兵器等硬通货要上缴朝廷充实国库,金银细软奇珍异宝则是大手一挥,直接赏赐给前线军队内部分配;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可以说是慷慨大度,充分激发了?一线士卒博取富贵的无限热望,效果极为拔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