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完文件后,值日的研究生拆开刘先生的信封,想总结一个纪要随信送上。但他只扫了几眼?开头,就迅速合上信封,快步走出,框框框敲开某个办公室的门。
“张教授。”研究生简洁汇报:“这里有一封信,您可能比较感兴趣。”
坐在书桌后的张教授抬起了头,清瘦的脸上并无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漠然:
“什么书信?”
“讲《尚书》的。”
张教授的脸上多?了诧异,他思?索片刻,主动伸手接过信件。
作为历史?圈的顶流,研究院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网络流量的充分拷打,不?能不?对外来的信件保持最?大的戒心。但也正是有热点?爆点?小道新闻的长期拷打,研究员们对外界博取流量的手段也非常之熟悉。以他们的经验来看,试图扬名立万、一鸣惊人的历史?民科,下手的多?半都是什么《史?记》、《易经》,研究《春秋》的都已经很少,更不?用说什么《尚书》;这就仿佛数学中的民科,主攻的都是哥德巴赫问题,很少有人敢在黎曼猜想上动手脚。
民科者?,想当然尔;连看都看不?懂,自然也就绝了“想当然”的可能。所以,胆敢触碰《尚书》的,多?半应该真有两?把刷子,而?不?会是纯粹的梦呓发狂。
张教授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撕开了信封,抽出信件。
他扫了一眼?开头,皱一皱眉:
“刘先生?”
“是的。”
研究生小心作答,心里有些打鼓。因?为先前的几次通信,这位不?知来历的刘先生得到了一定的信任,也被?院内看作是半个“业内人”;也正因?为是半个业内人,所以对方在《尚书》上的见解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被?迅速送到研究院里罕见的几个《尚书》专家的手里没错,即使在历史?圈学术的顶峰,能够精研《尚书》,妙解无碍的大佬,仍然是少数的少数。
正因?为是少数的少数,所以研究生亲自送来这样的书信,心中其实也微有忐忑,害怕信中的内容过于浅薄荒谬,招致大佬的不?快。
不?过,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尚书》巨擘,张教授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冷。他抽出信纸仔细翻阅,眉毛却渐渐扬了起来,神色微有诧异。
“……相当相当深厚的基本功。”他轻轻道:“对尚书的内容把握得也很准确,肯定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可是,可是这信上的观点?,怎么这么陈旧呢……”
他仰头思?索了片刻,将书信放在了桌上:
“你先回?去吧,我再好好看看。”
·
张教授将信纸摊在桌面上,一张一张的仔细翻阅。
越翻越他越能确定,自己刚才的判断绝无问题。这封信的确在尚书上下过苦功,无论经义?还是训诂上都极为精到,是上得了台面?的杰作;但一方面?讲,这玩意儿的观点?也太陈旧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其中有关于《尚书》天象预测的种种论调,似乎应该更接近于汉朝的儒家?
就算标新立异搞复古,顶多?复古到唐宋也就是了,怎么还一杆子插到两千年前呢?
当然,经术研究与自然科学还是有些差异的。要是在理工科中重复两?千年前的观点?,那就只配和幼儿园坐一桌;但在尚书之类的冷僻古籍研究领域,无论观点?多?么老旧,这封信在训诂和?考据上的功力,都已经足够吊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物?;甚而?言之,信中在古籍释读上展示出的极高水平。就是张教授自己也是大为叹服,乃至自愧不如的。力不如人,亦不?能不?退一步地,承认对方的优势
……不?过嘛,这个世界上研究尚书的办法,也不?是只有博览古籍这一条路的。
张教授扶了一扶眼?镜,镜片中闪过了微光。
作为研究院尚书研究领域的顶级大佬,张教授之所以能威震四?方,所向披靡,学界人人噤声,不?是因?为他广览群书、博闻多?知,文献功力深厚无匹(事实上,在基础功上比他厚实的人绝不?是没有);而?是因?为他别出心裁,敢为人先,在考古中运用了某些全新的技术,拿到了意料不?到的成果。
譬如说,几年前他就力主引进物?理学院的精密微距识别技术,在扫描了某座战国墓地中被?泡得稀烂的竹简废料之后,居然从中识别出了全本的《尚书》。
这叫什么?这就叫降维打击、这就叫一力降十会,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博学鸿儒和?顶级专家们对着传世的残缺本《尚书》皓首穷经,可能花上几百年才能勉强猜出一个字的释义?;而?现在现在,人家直接把全本《尚书》端了上来,大儒们还能多?说什么?
所以,在这套竹简识别结束以后,主持项目的张教授就自动升咖了。张教授学养未必最?丰足、基础未必最?牢靠、资历未必最?深厚的张教授项目组,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的站在扫描仪上对学术圈喊话:
没有人!能比!我们!更懂!《尚书》!
可惜,时殊世异,有的逻辑也大大不?同了。如果换做一千年前,复原《尚书》的功绩足够让朝廷欢迎鼓舞,中央高官扛着张教授到太庙上告祖先。但现在嘛……解读《尚书》当然还是伟大的成就,但总归过于冷僻,只有小圈子里寥寥无几的庆祝。
如此?曲高和?寡的冷清,当然叫人颇为寂寞。所以张教授读过这篇言辞颇为不?逊的文章,第一反应都并不?是冒犯与愤怒,而?是某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他辛苦研究多?年的学术,终于又有彼此?共鸣的用武之地了!
这封信的深厚功力可以吊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物?;可是,这仅存的百分之零点?一中,他张某人恰恰就能算上一个。踢到他张某人,你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我可不?喜欢在专业领域被?外人戏弄。”
张教授轻声引述牛顿的原话,啪地一声拔开了钢笔笔帽就仿佛将佩剑抽出了剑鞘。
·
当张教授兴奋莫名,查阅资料奋笔疾书时。始作俑者?的穆某人正在忙着筹备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大工程为了在大汉推广新技术,他需要借用场地展示流程、培训人员,于是天子大笔一挥,干脆将上林苑边缘的空地直接划给了他,还嘱咐宦官要“尽力协助”。
由于对新技术不?甚了了,具体如何“尽力协助”,皇帝并无过多?交代;但口谕传达之后,上林苑的宦官却莫名生出了某种惶恐与迄今一头雾水的外朝大臣不?同,侍奉皇帝的宦官亲眼?见证过某穆姓方士旱地拔葱、三日飞升的传奇经历;但也正因?为经历过于传奇,所以在此?人身?份寒微的时候,有眼?不?识泰山的宦官们其实是怠慢过他的!
唉,话又说回?来,谁想到一个公然指称皇帝“肾虚”的癫人,居然也能蒙获圣上的宠幸呢?
事已至此?,现在再后悔也晚了。宦官们可能不?懂莫欺少年穷的精妙奥义?,但肯定知道公开打脸是一切爽文的必备要素。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心的宦官果断跳船,决定省略一切中间过程,迅速从“姓穆的文盲蠢货即将玷污大内”跳跃到“光辉伟大的穆大夫将于今日抵达他忠实的上林苑”;直接前倨而?后恭,给方士来一个小小的大汉震撼。
不?就是跪舔宠臣嘛,不?寒碜。
因?为此?类微妙而?复杂的心态,宦官们的执行效力难免有些过猛。为了示范造纸术,穆祺曾让他们搜寻一些破烂木材和?树叶备用;但奉命的宦者?大献殷勤,直接把上林苑库存的木头拉了大半过来。而?那个效果嘛……
总之,前来视察的穆祺用手比了比胸径顶到自己下巴的木干,直接无语住了。
“……这是什么?”
“回?贵人的话,这是宫里先前修清凉台时剩下的木头。”负责招待的黄门点?头哈腰,笑容满面?:“都是些零碎的边角料,借用一些也没有什么……”
边角料?
跟在身?后的刘先生扫过了那些笔直、挺拔、几人合抱的树干,嘴角开始抽动了。
穆祺同情地望了望侍奉在侧的几位宦官。他纯粹出于好心,决定帮这些人转移一下话题。
“这样的木料很不?容易找吧?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
黄门赶紧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