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敷衍,僵化死板、搞父死子继、全程包办,上下等级森严的汉律,就是没有办法和旺盛发?展的新产业相适应。说难听点,作坊老板敢给手下开三?百石的薪水,他自己又?能赚多少?现在南阳的冶铁业不过方兴未艾,一个大作坊的老板就可以赚到这么多;要是将来技术进步市场进一步扩张,那他们所获取的物质享受,恐怕就算与大司马大将军相比,也是相差不远的!

在等级刻板的汉律体制下,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工匠的身份而凌驾于王公贵族之上,这是可以接受、可以允许的吗?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满朝文武都要躁动不安,上书?要求“重农抑商”,对着作坊重拳出击了吧?

新生的产业就是没有办法忍受旧有的制度;旧有的制度也完全无法与新生的产业共存;哪怕你只开出一个小口子,那冲突也会愈演愈烈、直到彻底不能控制为止。

所以……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穆祺平静道:“陛下。”

·

刘先?生一时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之后,他只是怅惘叹息:

“……居然这么快。”

是的,“居然这么快”!在现代读过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稀奇古怪的书?,刘某人不是没有意识到生产力发?展的结局会是什么,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这是很漫长、很久远,至少十年之后才能粗见成效的东西而现在,他万万意料不到,不过三?五年的功夫,隐含的矛盾居然已经?跳到眼前,连想忽略都做不到了!

当然,这肯定有南阳自己的因?素。毕竟冶铁传统深厚脑子灵活,才会有这么多人趁着冶铁厂的东风大办工坊,趁机狠赚一把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可以视为前期“产业扩张”的成功征兆;要是没有上林苑扩散的技术,会有私人工坊生存的余地么?

可是现在,欣欣向荣的技术却将所有人都逼到了一个全新的、毫无余地的现实中?了,抉择扑面而来,已经?容不得过多的犹豫。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选呢?“

第146章 特区 正文完结

做选择?做什么?选择?

穆祺没有明说, 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甘蔗没有两头甜,你要么?选择在僵化制度下当一个保守封闭、庸庸碌碌的封建皇帝;要么?就得试着拥抱新的生产力哪怕这个新生产力的结果?是完全未知的。

实际上,为了避免干扰话题的要点, 穆祺还?省略了某些相当重要的细节。譬如那个铁匠就告诉他,当地作坊掌握的技术多半都是从?官办的冶铁厂流出的, 但?掌握的熟练程度却往往比冶铁厂里的官吏还?要高按照皇帝的吩咐,从?上林苑中?扩散出来的技术人员到达各地,都要召集人手广泛的讲解冶铁知识;可是, 从?南阳的情况看, 被?重点关照的官吏们兴趣寥寥, 到现在都只是按部就班, 依样画葫芦而已;反倒是附近的商人前呼后拥, 哪怕花钱贿赂, 也要千方百计的挤进会场,听那些他们一时都未必能够明白的天书……积极性相差之大?, 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

说难听点, 要不是官办的冶铁厂占据了绝对的技术和资金优势,要不是商人们胆子小还?不敢捋朝廷的虎须,再让他们自自在在的发育几年,那如此?天悬地隔的效率迅速扩散,怕是整个钢铁市场的局势,都要彻底为之一变了!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冶铁厂的管理人只是官僚,官僚当然?只会对权力负责。要是天上真有个大?爹无时无刻的拎着鞭子猛抽他们也就罢了, 如今是天高皇帝远,池浅王八多;反正皇帝的钦差一年才来一回,反正来的使者又不是内行?高人分不怎么?清楚好坏, 那么?只要将?将?就就做个差不多的合格,能够将?局势凑合着敷衍下去,也就完全能够应付官僚的良心了。

积极性?创新性?彼此?竞争?拜托内卷的人最?讨厌了,你积极你创新你追求进步了,你让广大?的同僚怎么?办?再说了创新这玩意儿风险可是不小,你搞冶铁创新搞失败了出了洋相,到时候炸了炉子起了火灾,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总不能是你的上司吧?!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就是功官场和光同尘的秘诀,你晓得不晓得?

商人可以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舍生忘死,官僚们对风险可就实在敬而远之了。这是两种组织形式所根本?决定的,绝非一点鬼蜮伎俩可以改变。

刘老登沉默不言,似乎还?在斟酌。穆祺则自顾自道:

“其实说实话,如果?抛开经济体制上的冲突不谈,那南阳的技术扩散简直可以称得上典范。我请那个铁匠带路,到附近的作坊看了一看。仅以浮光掠影的一点见闻来看,附近的老板在新技术的应用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激进,大?量连冶铁厂都不敢应用,或者还?在‘考察’中?的技术,他们就敢先学先用先试验;懂不懂先不管,反正上手了再说。”

懂不懂先不管,反正上手了再说这种态度一听起来就非常之急躁、粗糙、不靠谱,完全违背官场四平八稳一切求妥的作风;可是吧,在真正的工业发展中?,大?量的技术就是靠这种急躁粗糙、近乎疯狂的做派发展出来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搞懂了原理就直接上马;炉子没炸就做先锋,炉子炸了就做先烈;“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在正常的工业发展下,这种躁急操切的态度当然?是要不得的;但?在混沌初辟、一切草创,工业的萌芽尚且岌岌可危之时,这种敢想敢做的态度就非常之可贵了……说实话,也就是这个对象实在不太合适,否则上林苑都应该着重褒奖作坊主们的开创精神,呼吁天下一起向他们学习才是。

刘老登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想过。”他低声道:“我这一任也就罢了,到了据儿手上的时候,肯定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按着原样继续管理了。”

西汉前期的制度,到了武帝手上已经被?开发得至矣尽矣,无以加矣,所有潜力都被?挖掘殆尽,再没有留下半点挥洒的余地;于是乎盛极而衰,日中?则昃,武帝时可以乾纲独断,一人了结的事?情,到了昭宣时就不能不君臣共和,与贤良文学们商量着办;到了元帝、成帝时代么?,那就连皇帝自己的话,有的时候也未必能够办成了。

这种由盛及衰的变故,往玄学里说是五德更始、气数使然?,往科学里说,那就是利益集团已经固化,旧有体系难以更张支撑西汉体制的三根柱子,外戚功侯儒生大?臣,前两根都在武皇帝竭泽而渔的透支下耗干了一切潜力,成了榨干汁水的烂橙子;此?消彼长?兴衰注定,朝廷当然?只有渐渐依赖尚且还?能独美的儒生。

这种力量的兴衰几乎是无可抗拒的,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浩大潮流中一点不起眼的浪花而已;就算武帝现在安心收手爱护那一点仅存的制衡力量,外戚和功侯对儒生的压制也不过只能维持一两代人卫青肯定能压住,霍去病当然?也能压住,霍光能不能压住就已经两说了;霍光之后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上没人说话不响,刘据不也只能按老路继续走么??

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考虑到如此?危险的前景,皇帝才会同意扩散技术、发展产业产业发展之后,新的利益集团就会应运而生;新的力量一旦诞生,自然会与旧的力量相对抗;于是天子便?可以在新旧之间左右横跳,借助平衡来扩张自己的力量,执行?自己的意愿。就如武帝先前走过的路一样。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老登能为储君留下的最大?政治遗产了。

不过,设想归设想,如今新生的利益集团扩张如此?之迅速,仍然?令人有惴惴不安之感扩张得太快、太强劲了,扩张的力量太大?了,而且吧,到现在为止,老登还根本不了解这些新生力量呢。

就算双方要合作,那合作之前总也得先私下里勾搭勾搭吧?可技术扩散才三五年,他们连勾搭的机会都没有呀!

老登迟疑片刻,终于又道:

“这些私人作坊……是个什么?态度?”

这句话问得非常含混、非常笼统,简直是无从?谈起;但?还?好,穆祺对老登了解极深,还?是立刻能抓住关键。

“我与这些作坊主并不熟悉,见面谈得也不多。不过在我看来,他们还?是很忠君爱国的。”

的确很忠君爱国,甚至搞不好比朝中?的大?臣还?忠心一些现在作坊主的技术就是从?上林苑中?扩散出来的,对于他们来说皇帝那就是散财童子金身财神,比亲爹亲妈更亲的衣食父母;这样的衣食父母天降馅饼,他们要是都不喜欢不支持不忠诚,那么?都不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伦理,起码也是对不起自己辛辛苦苦投资下去的钱谁能对不起钱?

“怎么?个忠君爱国法?”

“他们自费印刷了很多天子的文章,免费送人,广泛传播。”穆祺道:“尤其是关于天子发展产业、扩张技术的谈话……喔对了,还?有天子关于高皇帝‘赤帝子’的谈话,以及先前军营辩经的内容。”

寥寥数语,一言中?的,虽然?新生力量方兴未艾,甚至都还?处于依附权力的朦胧状态;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对于意识形态的偏好已经再明显不过的显现了出来他们喜欢发展产业,他们喜欢扩张技术;他们已经拥有再进一步的热望了。

当然?,这都并不叫人奇怪。唯一稀奇的是:

“他们关心赤帝子的事?情做什么??”

“大?概是不喜欢原来的那位赤帝吧。”

“为什么?喔。”

原来的那位赤帝是什么?模样呢?他被?认为是真切的、确实的、时刻关注着人间的神灵;所以它的权威无远弗届,当然?管东管西,管南管北,从?天象管到礼仪,从?礼仪管到吃穿,时时刻刻都要指导你、命令你、约束你,多么?多么?的让新生的力量烦闷!

相反,皇帝现在新确立的那位赤帝不就好得多了么??他是哲学的,他是虚无的,他是抽象的,所以你只要虔诚的“供奉”、“祭祀”,其余的都可以置之不理哲学的神又没办法亲自干涉人间,那自由度不一下子就大?了嘛?

刘先生微微垂下了眉。显然?,如果?新生力量连喜欢的神灵、崇拜的宗教,都更加倾向于那种抽象飘渺、不能直接干涉的神祇。那么?,他们对皇权的忠诚,多半也是这样哲学的、抽象的、多样的、实用主义化的,那么?,这种忠诚的结果?……

他轻轻,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