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演示技术的时候,上林苑中?试制的都是刀剑弓弩一类的武器,这一方面?是为了给甲方交差(毕竟他们游说?皇帝的主要思路,就是这套工业化?体系可以“富国强兵”),另一边也是盯准了现有的广阔天地大汉的士人们是很喜欢佩剑的,刀剑市场的规模实?在不算小;但铁针铁盆,则无异又是另一个思路,意味着铁器市场继续下沉,由礼器武器而扩张至家务领域,所谓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铁盆铁针当然是蚊子腿上的肉;但再小的肉也是肉,吃到嘴里总不嫌少?;再说?了,相?较于高大上的盔甲刀剑各色礼器,贴身可见的铁盆铁针铁斧铁锅,恐怕才是大部分人真正?可以感受到的,所谓技术的变化?。

感受到了技术的变化?,才愿意为技术投资;愿意为技术投资,才有技术后续的进步,工业进步的难点,就在于这个要命的循环上艰难、缓慢,有的时候甚至还不能被人理解比如现在不自觉皱起眉的皇帝。

他冷冷道:“这么?一点破烂流丢,朕实?在没看出什么?了不得?来。”

呈上来的这几根铁针,那是既歪扭、又短粗,针头上还星星点点、锈迹斑斑,卖相?上实?在不算好看,不要说?远远比不上宫中?精美的骨针、玉针;就是和档次差一些的青铜针,那都是绝不能相?较的。

喔当然,皇帝平生?所见过档次最低、最为简陋的器具,大概也就是在诸侯府邸上做客时偶然瞥到过的那一点小玩意儿;其发言的参考性还不如他小舅子的半根毛;而且,就是这样“何不食肉糜”的发言,也显然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陛下说?得?不错。”穆祺从容道:“可是陛下大概疏忽了一点先前我已经问?过下去巡访的使者,这些人异口同声?,都说?下面?铁针的价格,只?要一枚铜钱,便能买到十根以上。而在两年以前,关中?一枚骨针的价格,还在半枚铜钱左右呢。”

“一枚铜钱十根,和半枚铜钱一根,这中?间的差价,那可实在是不小呢。”

还好,皇帝再怎么?养尊处优,还没有堕落到连基础常识都沦丧殆尽的地步。所以他默然片刻,并没有就这句话本身提出什么?质疑。只?是道:

“针头线脑,这么?一点细微的变动而已。能够有多大的效用?”

穆祺露出了微笑。

“那就要等后面?再仔细看看了。”他曼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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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虽然心中?有种种猜想,但在没有详细查明之前,一切猜想都还只?能是猜想。因此,他们还需要更详细、更准确,更进一步的调查。

不过还好,或许是出于体谅,或许是想换一换口味;这一次牵头调查的终于不是各位怨种内臣、苦逼使者了;皇帝御笔亲点,确定这一次调查由刚刚长成的太子牵头,到各处去“一一细看”,理由是太子在上林苑中陆陆续续也学了几年,如今也该出去见一见世面?,知道知道人间疾苦。

所谓“见一见世面?”,在大汉一朝绝不是什么?稀罕的措辞;当今圣上年轻时就很喜欢以平阳侯的名义出去见世面?,具体世面?见没见到不得?而知,但所过之处的鸡犬牛马却是扫荡一空,堪称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惹得?关中?抱怨四起,大大损害了平阳侯的名誉,也搞得?皇帝的亲姐不满之至,并在私下里为天子的行径做了最精准的定性:

“什么?微服私访,我看就是偷人鸡吃!”

不过,人总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哪怕面?对的是另一个自己。二十岁时的皇帝浪来浪去,四处“私访”,觉得?到处策马闲逛四处打猎打不到猎就偷鸡吃简直是平生?最快乐的事情;但现在的皇帝却绝不能容忍他的宝贝太子下去偷鸡吃哪怕偷鸡摸狗是从高皇帝就延续下来的光辉传统。

所以,皇帝此次派太子巡防,那就真是巡防,而不是干些什么?别的;他下令为太子配备属官、侍卫、文书,允许太子使用一半的天子仪仗,又反复降旨,谆谆教诲,要求太子在寻访中?“克己复礼”,多多向尊长师保们学习,磨砺自己、提升自己,不负天地祖宗的厚望。

说?实?话,想起圣上往年的光辉事迹,显赫声?名,这样冠冕堂皇的发言只?能叫人尴尬;也就是欺负太子还小知道得?不多,居然还好意思叫他学习天子,真是脸皮厚如长安城墙;不过,相?比起上谕中?的另一个安排,那这个发言的离谱也要向后退上一步了因为皇帝为太子安排的“保傅”,让他随行请教学习的榜样,居然不是多年来以忠实?笃厚著称的万石君石庆,也不是汲黯等抗言直谏的名臣,甚至不是时常伴驾的文学富盛之士,而是而是几个方士?

不错,当年三?月,皇帝赐予穆氏等人节杖、宝剑,命他们随行护持太子,逶迤出京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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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圣旨明文规定,要求方士们随行教诲太子,所以穆祺预备了足够的材料,在行程中?每两日与皇太子见上一面?,继续教导从数学物理到天文地理,诸多各派大儒们知之甚少?的秘传知识,所谓多对一辅导查漏补缺,绝不叫孩子在起跑线上有一点的疏漏。

当然,这里的“多对一”也是有讲究的。除了理论知识以外,穆祺讲解时一般还要带一个实?验助手,负责随时搞点什么?实?操方面?的小演示这个助手有时候是冠军侯,有时候是长平侯,但出于某种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某位姓王的刘先生?。

不过,同样因为某种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每次带着姓王的刘先生?上门?为太子辅导,都可以算是穆祺的重大磨难喔,这倒不是说?刘先生?每次随同上门?都要唧唧歪歪注目凝望爱在心头难开什么?的,他还没有这么?戏剧化?真正?麻烦的是,刘先生?拒绝在太子面?前行礼。

当然,因为考虑到师道尊严(或者说?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感同身受),皇帝是允许了太子的老师们不必在驾前行礼的;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鉴于老刘家在小心眼记仇上的光辉往事,基本没有几个官员敢在太子面?前拿这个大,最次也要行个半礼但刘先生?就不同了,他每次都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略无愧怍的大步走?在前面?,而两边往往就是低头拱手,预备向太子致意的官吏;于是显得?大家不像是给太子行礼,倒像是给他在行礼了!

你几个意思?

这样的特立独行,傲慢无礼,难免会激起意料之中?的愤怒;几个常常陪在太子身边的舍人就时而怒目而视,要无声?的斥退这些胆大包天的狂徒;但刘先生?本人却觉不以为意(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留意过这些小虾米),于是只?留穆祺一个独顶压力,总是非常难堪。

这样的难堪是很难消除的,因为他一没有办法劝刘先生?对亲儿子行礼,第?二也没有办法让太子左右的侍臣保持冷静,所以只?有咬牙忍耐,同时设法在太子面?前巧妙转圜,最好别搞出什么?大事来。

但很可惜,他的话术似乎还没有修炼到最高的境界,至少?太子默默看了他许久,并没有立刻露出什么?被说?服后恍然大悟,或者慨然心许的表情,他只?是道:

“先生?仿佛有些吞吞吐吐。”

穆祺:“什么??”

“先生?仿佛有些吞吞吐吐。”太子重复了一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我面?前谈到吗?”

穆祺:…………

穆祺沉默片刻,忽然道:

“都说?殿下肖似今上,以我看来,太子倒是很有孝文皇帝的风范。”

虽然在教学中?沉默寡言,常以温柔敦厚的面?目示人;但太子冷眼旁观,显然又有寻常人意料不到的毒辣眼光比如说?,他默默围观了很久,就从方士们搞出的尴尬闹剧中?窥探出了更深刻、更微妙、更难以示人的东西;而更难得?的是,在意识到这种微妙的东西之后,太子居然没有直接叫嚷,找人商量,而是不动声?色地忍耐了下去,直到现在才骤然发问?,一举掌握了主动权。这样善于隐忍,所谓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心性,确实?更像他曾爷爷。

面?对方士的夸赞,太子并无喜色。他只?是道:

“穆先生?先前欲言又止,是想议论那位王先生?的事情吗?”

连这都看出来了!

穆祺心情复杂,不觉略微叹了口气:

“殿下说?得?没错。”

知觉居然这样敏锐,真是俨然有当年孝文帝的风范;所以说?大汉朝将来的臣子们真是有福气极了,搞不好费力八劲伺候走?一个武皇帝,又要迎来一个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新?皇帝,这一辈子的盼头都算是有了。

太子稍一踌躇,终于开口,主动发问?:

“……那位王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连太子也疑惑了么??”

说?实?话他并不感到诧异。以老登这样大摇大摆在太子书吏面?前浑无忌惮的作风,是个有常识的人都会察觉出不对。比如他就非常清楚,近日以来那些书吏的心态已经改变了数次,先是愤怒后是迷惑,现在已经在私下里窃窃私语,议论这位横天横地的方士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到现在为止,天子还没有堕落到让五利将军娶亲女儿的那种疯批境界,所以人们暂时还无法想象一个方士会享受怎么?样过分的荣宠;因此,他们普遍只?会以为,这位举止特异的“王先生?”之所以敢如此大胆,肯定是他的身份非常特殊,特殊到没有敢招惹。

某种意义上,这个猜测也不是不对,不过……

“太子为什么?会迷惑呢?”

太子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终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