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盘坐在?竹窗之下?, 面色随着跳跃的阳光而?变动不定,阴晴难以窥探。但无论如何?,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天子当?真说了, 要太子以后在?上林苑受教??”

传讯的儒生恭敬跪坐于前,神色谨慎之至。虽然作为皇帝的文学近臣, 他几乎是全程跟进了整个阅兵的流程,当?初也曾站在?众人之中,亲耳听到天子宣示这关键之至的消息。但毕竟此事事关重大, 所?以即使极有把握, 他仍然反复回忆了数次, 在?确定并无问?题之后, 才低声开口:

“是的, 天子当?着数千人的面, 宣示要把太子放到上林苑教?养。”

虽然只有寥寥一句,但字字千钧, 压得旁听的士人们勃然变色, 面面相觑,几乎不能言语。董仲舒尚未开口,坐在?一边的儿宽便?忍不住了:

“储君尚且年幼,怎么能放在?林子里养着?!上林苑草木茂密,多有虫蛇,万一出了什么好歹,奈江山社稷何??!我辈应当?谏止!”

他停了一停,又道:

“陛下?说这样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如果只是随口道来,并未思虑太多,是否可以请大将军……”

报信的儒生道:“天子宣示消息的时候, 大将军就在?下?面整队。”

儿宽噎了一噎,面上露出了迟疑之色。显然他自己也清楚,虽然口口声声要“谏止”,但在?太子培养的问?题上,儒生现在?的发?言权可能还不如那几个神经?病方士,说了和放屁没有区别。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着走大将军的路线曲径通幽穷措大的话皇帝可以不在?乎,太子亲舅舅的话总不能不在?乎吧?

可是,现在?大将军居然躬临当?场,亲耳听到了皇帝的冒昧宣言,那么他们从中搅局,设法挑动意见的战术就实在?胜算不大了(虽然本来也没啥胜算),可是可是,儿宽思前想后,仍然极为不甘:

“大将军或许不懂怎么养孩子,是不是也可以设法请皇后出面……”

太将军不知道上林苑毒虫蛇兽的厉害,卫皇后应该知道啊!卫皇后保护太子,应该是无微不至,什么都该考虑到才对,由她出面施压皇帝施压兄弟施压亲外甥,不是恰恰合适么?

当?然,话说到半句,儿宽自己也卡住了。没错,他这个建议在?理论上的确可行,方法也不存在?任何?问?题,唯一的瑕疵只有那么一丁点卫皇后凭啥搭理你们这些儒生呐?

外朝的大臣和皇宫的皇后能有什么瓜葛呢?卫皇后连儒生们的老丝瓜脸都未必认得几张,又哪里来的渠道,可以请皇后出面,搞什么“施压”呢?

喔不对,真要说起渠道,他们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数年前年轻的霍去?病霍将军被放在?宫中教?养,卫皇后为了担负起长辈的职责,特?意派人搜求过大儒注释的《春秋》、《易经?》(虽然基本没啥用),给当?时名满海内的董仲舒赐过绢帛。换言之,如果董博士愿意拉下?一张老脸,用一用这层微薄如纸的关系,他们应该还是可以和皇后说上话的……吧?

儿宽看向?了董公,眼中已经?灼灼闪出了亮光。

但董公神色不变,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儿长史。”他称呼着儿宽的官职:“你千辛万苦要找大将军、找皇后,真的只是为了太子的安危着想,要用心谏止皇帝么?”

“仆不敢妄言”

“儿长史,要说实话。”董仲舒打断了他:“特?别是在?我们的这位天子面前,一定要说实话。”

儿宽的面色倏然而?变了。

显然,虽说满嘴大义,口口声声为太子着想,但儿宽私下?里那点微妙诡异的心思,其实一点都不难猜测皇帝要把太子放在?上林苑里培养,等于全盘推翻了以往的教?育计划,另开了一盘新局;这盘新局的形势尚且不知,但作为过往教?育计划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以往权力格局中冉冉升起的伟大心性,儒生却?万难忍耐这种变故!

先?前一切都是定好了的,皇帝要让太子读诗书、读周礼,读儒术,读儒术长大后亲近儒术,他们这些大儒也就能飞黄腾达,从此大展拳脚,尽情施展他们的治国之道;光辉前途璀璨耀眼,由不得儒生不怡然自得,欣欣自诩;怎么现在?时势突然一转,原本定好的利益格局,居然刹那间就反转至此呢?!

他们不能接受!

正因为不能接受,所?以儿宽才要尝试阻止。太子进不进上林苑其实无甚干系,但太子要偏离原本的培养路线,那却绝对不能够允许!

不过很?可惜,儿宽儿长史的心思还是太急切、太躁进了,以至于董仲舒这样忠厚老实的人,居然都一眼看出了他的用意当然,如果连董仲舒都能看出他的用意,那就更不必提他们那位沾上毛比猴还精的皇帝陛下了。也就是儿宽这句话是私下?论述,要是当?着天子的面亲自开口,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风波呢!

当?今天子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要是真心诚意顾虑太子的安危直言进谏,估计他笑一笑解释两句也就罢了;但这种含沙射影露半拉屁股的搞法,大概是真觉得自己的安稳人生太过舒坦,要给九族狠狠上一波强度了上一个在私下里嘀咕储君的是田玢,你要不看看他结局如何??董博士提醒一句“说实话”,是真正的金玉良言,一点不掺虚假。

骤然被尊上揭穿了心思,儿宽自己也觉得尴尬,只能垂头不语,默默忍受。不过,在?场抱有同样心思的显然绝不止一人,在?短暂的沉默后,有位亲近的弟子还是出声辩护:

“先?生,这件事还希望先?生能体谅儿长史,也是体谅我们。毕竟,毕竟我们实在?太想上进了……”

董仲舒:…………

董仲舒有些说不出话来。说实在?的他也知道不少士人跟着自己学经?术动机不纯,多半是想借着儒学往上爬,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耳”;但无论如何?,先?前总要设法遮掩,装出一副安贫乐道无所?不足的模样;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辨经?不利骤然刺激了恐慌,现在?的儒生们态度骤然翻转,俨然大有一副“不装了”的模样了!

你们的脸皮还真是可以哈!

可董仲舒能怎么办呢?他是宗师不是太师,根本没有那个权力打压这些一心进步的后辈,甚至还不能不稍加辞色,免得进步的热欲一旦消失,连团结一心的向?心力都会消弭于是思来想去?,只能低声开口:

“就算希图上进,又哪里有你们这样的做法!”

弟子们赶紧大礼下?拜:

“请先?生不吝指点!”

董仲舒略一踌躇,终于叹了口气,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卷绢帛。

“这几日。”他道:“我一直在?看叔孙通叔孙博士,先?前为了制定朝礼,向?高皇帝上的谏章。”

他停了一停,又道:“你们以为,叔孙博士制定的礼制,合乎周礼吗?”

诸位弟子愣了一愣。要知道,叔孙博士制礼的往事也算是儒家的经?典IP了,到现在?大概没有一个儒生不是耳熟能详。昔日天下?初定,群臣争位,散诞无礼,上个朝活似市场卖菜,高帝忧之;叔孙博士于是为高帝制定礼制,约束举止,判明?尊卑,终于让朝政整整有肃,而?高帝亦为之大悦;儒生与皇权之间的亲密合作,大概就肇始于此。

当?然,在?叔孙通制定礼法之初,高帝就再三声明?,太复杂的礼仪他根本不能举行。于是叔孙博士操起砍刀一通乱砍,删繁就简,最终搞出来的礼制与周礼、《礼记》,不说是一脉相承,至少也可以算毫不相干。属于周公复活后都只有大吐口水的顶级ooc同?人。

董仲舒不动声色:“那么,对于叔孙博士编订的礼制,诸位又是作何?见解呢?”

众人的面色更加诡异了。显然,哪怕时过境迁数十余年,叔孙通改出的那个ooc同?人礼制在?儒生中都是极为尴尬的话题孔子云“克己复礼”,追述礼制就该追述周礼,而?绝没有后代儒生自行发?挥自行创造的余地;改编不是乱编,更何?况叔孙通这种纯粹拍屁股拍出来的神经?同?人?篡改原典、悖逆先?贤的大仇,岂可共天地乎?

按照常理而?论,儒生原本应该立刻与这该死的神经?同?人写手划清界限,鸣鼓痛击、攻乎异端才是;但是吧,常理毕竟只是常理,到了现在?还能在?朝廷中混的儒生,哪一个又真敢认这个死理呢?

ooc同?人很?可恨,但大家现在?就是靠ooc二创在?吃饭,你说又能怎么办呢?

默默踌躇片刻后,终于有人低声开口了:

“……先?生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吗?”董仲舒有些不耐烦了:“叔孙通博士可以应时而?动,随机应变,你们就不能应时而?动吗?不过是一本新书而?已,有什么难学的!”

人家叔孙通在?秦朝是秦朝人,在?汉朝是汉朝人;看到高皇帝不喜欢奇怪复杂的礼制,立刻就敢豁出老脸篡改经?书,落下?千古骂名也无所?谓。正因为有此绝对之实用精神,才能在?高皇帝手下?站稳脚跟反观你们呢?现在?的皇帝喜欢杂学喜欢算学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你们就去?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