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带宋之前及之后一切朝代,在海南岛上的教育投资,都比不上带宋的一根毫毛;因为带宋大笔一挥,敢把苏轼这种历史排名?前三?的绝顶文人往琼州一扔,“不辞长作岭南人”,有力支持了海南岛的教育业与?旅游业;至于丁渭李纲赵鼎等名?相如云,那更是有力推动了海南岛治理水平的上升。当?然,至于当?事人本人高不高兴,那往往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做参考,皇帝霍然心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一如先前所?言,人头割了,毕竟长不起来,这样珍贵的、可以用于改造蛮荒的资源,要是平白无故的浪费在杀戮与?斗争中。似乎也实在有些可惜。所谓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如果能?将他们善加利用,那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流放的地点是要斟酌的。皇帝稍一迟疑,站立在侧的穆姓方士立刻屁颠屁颠的上前,呈上一张详细的地图。这张地图描绘了江南及漠北沿江沿河易于开采的矿藏硫磺、石灰、铜矿,开采后可以直接乘船水运,运回关中加工。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过,开采这样的馅饼,也需要恰当?的安排人手;流放过去的官吏肯定不可能是老神在在悠哉悠哉,挺着肚子当?老爷;要是能?教化得动蛮荒野民,还可以差遣蛮荒野人下矿干活;要是教化不动或者干架不行,那多半得脱了长衫自?己下地干这就非常之考验体力了。因此穆祺在舆图边做了标记,暗示皇帝要尽量挑选身体健康、筋骨结实的犯官,让他们到矿中“将功补过”,好好吃上十年的灰土,再?谈宽大赦免的事情。
可惜,穆祺最残酷、最刻薄、最冷漠的假想,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纯粹出?自?天?赋的随意发挥。在穆氏的想象中,流放南北从事苦力,十个当中多半要死五六个?,胼手胝足心血交瘁,已经是极为残酷恐怖的刑罚;但在圣上的发挥中,这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过分的“宽大仁慈”了;所?以他只扫了一眼舆图,就顺便拎起毛笔,在图纸边批注了一句:
“自?首者优先”
看到没有,就算是下矿做苦力,那也已经是非分的宏大恩典;你还得老老实实、一分不差的交代罪行,才能?勉强换来一个?存活率不过百分之四五十的苦力差事;而?且,在领受此恩典之前,犯官恐怕还得发自?真心的撰写一份谢恩的奏表,恭恭敬敬地向着长安宫廷的方向磕大头。
敲骨吸髓之后,还要人家发自?内心的感恩,果然这世界上的残酷,真是远远超出?了一切天?真者的估计。
皇帝抛下毛笔,用手敲一敲几?案,于是张汤膝行而?前,恭恭敬敬地将舆图接了过来。圣上平静开口:
“流放和杀人的名?单你先拟好,朕过目之后,就让廷尉动手。对了,接下来还要操办犒赏有功将士的大事,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不能?沾了晦气你们动作要快一点。”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实际上,在当?今圣上的处事风格中,被弃如敝屣的旧人已经不是什么哭不哭的问题了,而?是连死都得挑好时间、挑好气氛、挑好位置,要死得干脆、死得安静、死得悄无声息,不能?打搅了陛下宠幸新?人的兴致。
而?如果更想深一层,这冰冷漠然的要求,既是处置犯官,又何尝不是在处置张汤呢?等到大事了结,张汤这个?同样牵涉大案的御史大夫,是不是也得在私下里?干脆利落的自?我了结,不要给圣上添一点麻烦?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或者说,也没有人敢知道这个?答案。张汤只是恭敬下拜,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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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张汤交完底之后,劣币案中最残酷、最血腥的大清算环节,就算大体了结。一如先前所?说,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里?,皇帝并不太愿意返回长安,亲自?见证杀人杀得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喔,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怜悯,纯粹是猜到了京城中自?己的宝贝亲戚一定会哭哭啼啼,喊天?喊地,到处求情,所?以根本懒得见他们而?已。
当?年江充搜查巫蛊,武帝却特意待在甘泉宫中养病,基本也是出?于同样的意思。所?谓眼不见为净,只要离长安城远一点再?远一点,城中的一切血腥脏污就沾不到他的身上;皇帝依旧可以从容平淡,置身血海之外,做一朵干净而?纯粹的盛世白莲花大抵如此。
但很可惜,盛世白莲花白归白,却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不染尘泥,清白无垢。在大刀阔斧、痛痛快快的事情做完之后,皇帝又要办更艰难、更琐碎、更不让人痛快的麻烦事了。
他得琢磨着和儒生们辩经了。
有句名?言说得好,天?下的事情,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儒生全部站在对立面,杀他们都不用第二把刀子,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军队就能?把事情办个?干干净净;要是儒生完全是自?己人,大家联合起来收拾豪强,其实也可以合作得非常愉快。但现在的麻烦在哪里?呢?麻烦在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这群潜伏在自?己朝廷内部的士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如今的儒生不同于魏晋南北朝的儒生,尚且还没有堕落到不理俗事虚空大赢的地步;相当?一部分儒生在批判劣币案时,都是抱着一颗真真正正的拳拳之心;不管未来如何的污浊、僵化、恶臭不堪,至少在现在儒学?尚且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现在,投身其中的士人中仍然有为数不少的理想主义者,是以一种纯粹的对乌托邦的热忱在震喉发声,吐露自?己坚定不移的心声。而?某种意义上,也正因为他们吐露的都是真挚、诚恳、毫不掺假的心声,儒学?那一套重归上古的谬论,才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重归上古靠谱不靠谱,其实一般人也不知道;但儒生宣扬这一套时的热情与?真诚,却是一目了然,骗不了人的。这样真诚热情、毫不动摇的坚持着自?己理念的理想主义者,想来应该是不会故意说假话的吧?
当?然啦,事后证明,儒生确实也没有故意说假话。他们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说了自?己深信不疑的好东西?,从没有过一点点的疑虑;至于深信不疑的好东西?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不过,无论一开始的热情与?真挚在日后被扭曲成了什么样子,热情本身都是最宝贵的东西?,不能?够随意的抛弃与?抹杀;这也是穆祺千万次的劝说皇帝,希望圣上能?够稍稍高抬贵手的缘故。毕竟,圣上也不会希望看到君威之下,万马齐喑,朝堂一滩死水的模样吧?如果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搞不好就是东汉党锢之祸的后果有理想有热情的人消磨殆尽之后,就该轮到各路妖魔鬼怪轮番登场啦。
这个?说法很有力度,很有洞见,连天?子也不能?不赞同穆氏的意见。所?以说,这最后一份给儒生们明发的圣旨,一改往常大棒加粗的恐怖恫吓,而?改为了平铺直叙、娓娓道来的讲道理。
比如说,为了安抚京中对□□案的激烈情绪,让热血上头的儒生能?够稍稍冷静;天?子就非常之罕见的在这一份谕旨中承认了自?己失察的错误(说实话,□□案把馆陶大长公主都牵扯进?来了,要说皇帝没有责任,那谁也不能?相信)当?然,这个?道歉依旧是过于委婉、过于含蓄,在穆祺看来力度实在太弱、太少,与?其解释,不如果说是口嫌体正直的傲娇;但在天?子看来,这寥寥几?行文字,则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让步了朕都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那么,既然朕都道歉了,儒生就该闭上他们巴拉巴拉的破嘴,老老实实听朝廷说话了圣旨后面长篇铺排,详细解释了劣币案的起始及经过,逐一回驳了京中盛行的谣言,郑重保证将要严厉处置相关罪犯;并在最后花费了整整三?页,特意讲述识别□□的各种生活小窍门?。
儒生们能?煽动民意,最激进?也是最厉害的说法,就是指称大汉建国七十余年,伪造货币的大案小案爆发已有十余次,无论如何处置都无法禁止;既然伪造的货币无法识别也无法禁止,那与?其白白受损,不如大家掀了桌子重开天?地,回归到上古三?代,根本没有货币和贸易的时代。
这种煽动相当?拙劣,但确实能?直击心扉。所?以谕旨大用笔墨,不厌其烦的列举了上林苑中工匠试验出?的种种检验货币的小窍门?,并且要将种种窍门?集结成册,免费发行,供人实验,以此来验证谕旨中反复强调的观点货币是不可短缺的,伪造货币是可以设法预防的,做事不能?因噎废食,一切改革还是要往前看。
当?然,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舆论攻势的核心,还是要针对哪些小嘴特别能?说会道的儒生。所?以旨意的最后一段,是邀请士人们亲临上林苑,亲眼见证工匠们检验货币的操作,以此来正人心、靖浮言。
显然,如果儒生们是怀着真挚的热情,坚定不移、毫不掺假的相信着自?己的言论,那么他们就应该到现场来亲自?检视;老老实实印证自?己的猜想;那么无论对错与?否,都可以算是光明磊落、正大体面。而?如果畏惧不来,甚至还公开诽谤,大说疯话的么……
老鼠要是自?己跳出?来了,那事情反而?简单多了,是不是?
第115章 突变 变故
“这就?是传闻中的‘火·药’?”
武侯俯下身来, 仔细打量陈设在面前?的竹筐,竹筐以绢帛垫底,乘放着浅浅一层淡黄色的粉末。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这一层淡黄色的粉末都实在寻常之至,看不出任何出奇之处。但?丞相府的秘书卫氏将?这小小一撮黄色粉末捧给他时, 却显得?格外的小心、郑重,乃至畏手畏脚,甚至甚至还特意请求武侯退后了数步, 才小心翼翼的将?那一筐黄色粉末放在几案上, 立刻又退了几步。
“这是上林苑试制出来的黄火·药。”卫秘书小声道:“第?一批样品, 请丞相过目。”
说完这一句话, 卫青也难免有些心虚。说实话, 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这是“试制新品”, 两位皇帝(无论?死活)也死鸭子嘴硬,共同坚称这是上林苑的重大技术突破, 在火药路线上的伟大革新;但?实际上深入一线指导工作的卫、霍两位心知肚明, 非常清楚这个“突破”有多?少水分。
没错,穆祺倒是实践了之前?的诺言,毫不藏私的向他们传授了必要的化学知识。他告诉卫青,提高炸·药爆破性能的关?键在于达到燃烧中的零氧平衡,而平衡的重点?往往就?在于引入的氮原子基团硝基占比越高,爆破的威力越强;大名鼎鼎的“黄色炸·药”□□,就?是在苯上引入了三个硝基基团,威力可见一斑。
这个解释非常清楚, 非常明白,相关?的实验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点?实际上,卫青与?霍去病用网购来的那一点?简单用具, 三下五除二就?搞出了第?一批样品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再先,地府老登从?容听卫青演示完之后,才立刻生出了莫大的信心,觉得?这一次胜利必定在望,伟大突破近在咫尺,光辉前?程唾手可得?,于是立刻拍板决断,同意了将?实验在上林苑全?面推广,试制第?一批样品。
然后嘛,然后他们就?发现,实际工业流程中的化学反应,和实验室里?的化学反应,可能可能稍微有一点?区别。
总的来说吧,即使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培训,西汉工匠也很少有严格按照流程办事的意识;他们大概知道怎么配比原料,也大概知道怎么看火候和估算时间?,可能也清楚一点?安全?生产的基本常识这些常识用来应付冶铁、造纸其实已经绰绰有余了,但?合成火药毕竟是一个相对来说精细一点?的操作;这么多?的“大概”合拢起来,那个效果嘛……
反正,在上林苑无故爆炸了十?余次,炸死了无数倒霉的野鹿野鸡野兔之后,工匠们也只勉强交出来这么一点?成品以穆祺的评价看,这仍然是一堆很难被称为合格的次品;但?没有办法,时间?紧任务重,他们也只有拿这种玩意儿来交差了。
当然,交差归交差,稳定性上的差距却是实在抹消不得?的。为了避免使用中真搞出什?么大事,卫青与?霍去病不能不按照书上的理论?,用多?孔的疏松的泥沙状物质吸附工匠们搞出来的“炸药”,设法减缓反应速度提高安全?阈值至于这些“多?孔的疏松的物质”哪里?来嘛……这么说吧,老登趁人不备偷摸着回了现代一趟,带了个大麻袋把穆祺买来用来防水的硅藻土挖了个干干净净。用硅藻土混合他们试制出来的那堆危险产物,算是勉强可以应付过去。
应付是可以应付,只不过作为亲自?见证了整个流程的当事人,卫青仍然对这个成品抱有莫大的怀疑。而且,上林苑在技术上的失败还不止体现成成品质量的完全?不可控上。总的来说,到现在为止皇帝大张旗鼓找了三四百人搞了五六天,花了七八千斤的硫磺石灰和鸟粪,折腾出来的成品只有:
“……头一批样品是两百斤。”卫青小声道:“我家,我家陛下说,请丞相省着……省着一点?使用。”
说到此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皇帝陛下一生放纵恣意,为所欲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凡世上所有的一切珍物,从?没有不堆山填海,挥霍无度的;他自?自?在在爽了几十?年,大概平生还从?没有松口让步,咬牙说出“省着用”这么小里?小气、吝啬之至的酸话来。
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理论?上说黄色炸·药的制备工艺并不昂贵,但?理论?上也只是理论?上;几天以来皇帝强行上马制造,浪费出去的财物足足价值百斤黄金也就?是说,这第?一轮造出的炸·药,平均每斤的消耗,都可以与?等重的黄金媲美,是实实在在的在扔黄金砸人,花费惊人之至。
当然,单单是花费惊人之至,其实也就算了;皇帝拼命咬一咬牙,未必供应不上。但?问题在于,这玩意儿每失败一回,都可能伴随着一次甚至是几次完全不可控制的爆炸;而炸过几次之后,那就?连长安朝廷都实在顶不住了就算上林苑辽阔无际,外人万难窥伺,但?隔三差五一条浓烟直冲云霄,长安城中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这也就?是皇帝还待在军中没有回京,否则别人搞不好还要以为上林苑里发生宫变了呢!
有这样现实的困难横亘于前?,那老登也只有咬牙退步,先把勉强搜集到的第?一批样品交割出去再说至于其余……唉,还是等技术真正突破之后,再谈其余吧!
不过,工业进程上的落后,当然也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诸葛丞相看了一回,面色就?微有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