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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立竿见影, 原本还对着司马仲达怒目而视的众位将领一起转头?,目瞪口呆地望向了穆祺。就连司马仲达司马仲达都是微微一愣,豁然睁开?了眼睛, 同样看向穆祺。
穆祺抱手站立,洋洋得意。当然, 他?确实也该洋洋得意,虽然因为预计错误,埋伏魏军精锐的操作大大失误, 菜地的决战打成了粪坑决战, 污秽肮脏, 不?可言说。但?歪打正着, 却恰恰给了来犯的敌军迎头?重击菜地一役, 倒在蜀军手下的不?过?十之一二, 真正杀伤力的大头?还在于沼气和?硫化氢。如果?以实际而论,穆祺不?过?躺赢狗, 硫化氢才?是mvp这才?是符合现实的结论。
但?躺赢狗归躺赢狗, 无论事实如何戏谑不?堪,他?终究也是赢了,而且是大赢特赢,无可挑剔的美?妙赢法司马仲达带着亲信精锐尽数葬送,魏军上层等于被一网打尽,战局也就不?问可知了。他?们胜利在望,怎么就不?能高兴快活了?
自然,如果?说之前对胜利的渴盼, 不?过?是出于逻辑推断下的乐观期待;那么到现在为止,这个胜利的消息基本就是板上钉钉、再无疑问了。因为蜀军前线的探子日夜监视,已?经观察到了极为要害的迹象。
“自诸位被俘之后, 魏军闭门自守,并没?有额外的动静。”穆祺很高兴地向他?们科普:“不?过?,近日以来,蜀军的探子经常发现前线的逃兵,真是前后相引,不?可胜数……”
一言既出,偌大的军帐中一片死寂。在场的都是熟稔军务的高手,当然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分?量。要知道,司马仲达拜印接任之后,在魏军上下申明军纪,借用老祖宗司马穰苴治兵执法,软弱畏葸必杀无赦,在魏军帐前一连挂起了数百颗人头?,硬生生将军队的士气和?军纪给拉了起来,这才?奠定了两军长久对垒的基石但?现在,现在,更严重、更恐怖的逃兵风潮猛然爆发,那就意味着司马仲达先前千辛万苦构建的军法已?经彻底破防,连军中秩序都将近崩溃了。
而且,这种?崩溃与之前的崩溃还远不?一样。之前是被蜀军当面一棒打晕了头?,急迫之下情绪不?太稳定而已?;但?司马仲达上任之后,采取的却是严防死守、强力弹压,或者一言以蔽之,“堵”的策略;这种?策略见效的时候,看起来真是风平浪静,一切如常,但?如果?壅塞情绪的堤坝一夕破防,那倾泻而出的恐慌就会比洪水还要躁动激烈,可以顷刻间摧毁阻挡的一切,再也无法控制。
司马仲达都带着人送了个干干净净,你还让底层的小兵有什么信心?现在当兵打仗,一年也就那么几?斗米几?匹布,这么点军饷,你卖什么命呢?大家三十六计,当然走为上计啰。
这样的情绪是必然的、是不?可阻遏的。甚至可以说,如今魏军士兵还只是偷偷逃亡而非大规模哗变,都已?经可以算是留守的郭、张等留守将领苦心孤诣、竭力维持的莫大功绩了。但?显而易见,无论留守者如何尽力弥补、撒谎诈欺;只要高层覆灭的事实流布扩散,军队的全面崩溃也就只在旦夕之前如今的魏军就仿佛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只要踢上一脚,立刻就会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在场众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不?能不?生出莫大的焦虑,乃至绝望显然,大家都非常清楚,无论蜀军摆出多?么好?的一副优待俘虏的做派,他?们现在能安稳呆在这个营帐里苟延残喘,靠的都绝不?是什么诸葛氏的高尚道德,而是自己的统战价值或者详细一点说,就是魏军若有似无的威慑力,令诸葛氏尚且不?能不?投鼠忌器。而现在,魏军即将一败涂地,他?们所有的依靠消失殆尽,惶恐之情,莫可言喻。
显然,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是换做平日,大概拼死不?降,尽忠魏室,也是一个流芳千古的不?错选项。可而今……哎,而今,在听完了《晋书》中血腥残酷的魏晋故事之后,大家一片热诚的报国之心,难免也就冰冷了大臣们拼将一死报君王,图的也不?过?是忠名永存,能够荫蔽后世子孙。但?从历史种?种?记载判断,曹魏眼看着也就是一副恹恹不?起,混不?了多?少日子的样子,那还要大家舍弃性命在它身上下重注,未免过?于浪费了一点。
老刘家好?歹秉国四百余年,合法性正统性都是拉满了的。士大夫们哪怕出于思维惯性,也还可以保留一点对汉室的忠心,挂念挂念老刘家的恩德。但自魏武帝以降,老曹家对待属下的“仁德”嘛……唉,还是看一看天边的荀彧吧家人们!
如此通前彻后的想过?一遍,什么慷慨赴国难的念头?当然也就打消了大半。不?过?,大家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好?意思公开?的认怂服软,什么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云云。而在这种?时候,往往就需要一个脸皮极厚、名声极烂的贱人出面,撕下颜面打破僵局,才?能将大家从名声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活动开?这个尴尬的死结。
现在嘛,打破这个僵局的不?二人选,当然就是……
在场众人默不?作声,却都一起看向了躺在正中的司马仲达。
还好?,司马仲达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他?沉默一会,终于开?口:
“既然大事已定,你又待如何?”
“当然是请司马先生遵守之前的诺言。”穆祺曼声道:“蜀军招待各位,也算是尽心尽力,无可挑剔了;所谓知恩图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我想询问司马先生一个问题,请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
“司马仲达与魏文帝曹丕是多?年的好?友,还曾经蒙受文帝托孤,想必对曹家的家事,了如指掌。”穆祺从容道:“那么请司马先生告诉我,文帝将少帝托付给你的时候,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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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在前线侦察到大规模魏军逃兵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场战争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了。
《孙子兵法》说得好?,“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到了三国这个时候,军事技术全面普及,魏蜀吴三方的士兵素质都相差无几?;大家往来攻伐,强弱都有极限,一次能砍个几?百上千颗人头?,都已?经可以算是能上报皇帝的大胜;如赤壁、夷陵,乃至孙权合肥一样匪夷所思的大败,多?半都是自己的组织出了问题组织崩溃后士兵自相践踏厮杀,自己人制造出的杀伤还要比敌手更强上千百倍。而同样的,一旦组织全面崩溃,士气瓦解后进入到争先逃跑的死局,那就是孙、吴再世,也很难逆转回?来;最后的争议,无非是惨败、大败、还是一般的败而已?反正都是要败的。
当然啦,对于一线的将领来说,失败与失败也是截然不?同的。以现在的局势看,前线的魏军是很难保住,覆灭已?在必然;而如果?蜀军趁势逼迫,直接攻取长安,那就已?经可以叫做“大败”;如果?长安及关中尽数失守,河南为之震动,那就算作“惨败”如果?走到了这一步,那曹魏政权地动山摇,覆灭已?在旦夕之间。要是要是再恶劣一点,那就根本不?可想象了。
显而易见,留守的郭淮没?有乐毅的本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挽回?战局;而今尽力施为,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勉强为曹魏再延续一点气数罢了。因此,他?一边全力稳住军中局势,抛弃一切摇摇欲坠的据点,将仅剩的所有兵力聚集于关键的防线;另一边飞马向洛阳告变,让洛阳朝廷知晓消息,能够迅速做出反应无论如何,哪怕是确认败局后赶快收拾迁都,总也还是一条出路吧?
这个逻辑大致上并没?有问题,毕竟司马仲达先前就遵遵教诲,说如事有不?谐,打不?赢也只有跑。但?很可惜,郭将军毕竟职位不?高,先前与朝廷相处的经验尚有不?足,因此办事之时,难免操切。他?派去报信的人走的是六百里加急,但?路上却是大张旗鼓,丝毫不?知隐晦;于是行至半道,便?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一些并不?令人奇怪的……差池。
信件加急运抵洛阳,被连夜送至宫中。少帝闻说紧急军情,丝毫不?敢怠慢,遂急召曹真陈群孙资刘放入宫,当众打开?锦盒,取出了被重重密封的信件。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封由司马懿亲自写就的……檄文。
是的,檄文。洋洋洒洒、极尽铺排,词藻和?攻击性都点到十足的檄文。而檄文主旨,亦简明扼要,明白显豁少帝即位以来忤逆先帝,种?种?不?孝,人神共愤;少帝在血统上的疑点,同样也是斑斑可见,无可言说;他?仰承先帝的末命,不?能不?顾全先帝的声名,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决意与少帝诀别,从此江湖不?见,各留一点颜面。
一言以蔽之:一、皇帝对他?老子不?孝顺;二、皇帝的血统很可能有问题;三、老子不?伺候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吧!
为了表示在军务上的“一秉大公”,少帝是当众展开?的这封书信。而在场众人又都是耳聪目明、过?目成诵之辈,一眼扫去,立刻就能看个七七八八,连立即抬头?望天,装作没?看见的余地都没?有;于是扫过?这一眼之后,偌大殿阁内立刻就是一片死寂!
是的,死寂。僵死的、冷冰的、将近绝望的寂静。被召来议事的没?有笨人,但?恐怖的刺激完全超出了阈值,刹那间直慑心神、动摇魂魄,神志近乎一片空白,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反应。
当然,就算在场诸的思维反应过?来了,这一封信件也根本是万难解释,大抵无从下手要想为这样逆天的操作辩解,唯一的可能大概就甩锅给蜀军,指责是诸葛亮伪造书信嫁祸司马仲达,唉太坏了诸葛亮;但?大家刚刚扫过?一眼信件,立刻就发现这个辩解根本无法成立。因为信件显而易见是司马仲达的笔迹,而上面所提到的诸多?细节,则基本只有当初在文帝灵前受过?托孤的重臣才?会清楚。这样的若合符节,是根本狡辩不?得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默然冰冷的气氛持续了片刻。直到坐在榻上的少帝暴然而起,一把抓起那封要命的书信,刷刷撕成了几?片!
仓促之变,惊心动魄,众人乃一起伏地,战栗不?言。同受托孤的陈群、曹真等膝行而前,惶恐下拜:
“老臣死罪。”
的确是死罪。陈群曹真与司马懿同受顾命,要说这三人没?有什么深刻的政治默契,那恐怕连最天真的白痴也不?会相信。但?也正因为如此,陈群曹真下拜之时,心中的茫然迷惑,才?真是不?可言语说白了,他?们就是想上三天三夜,也实在想不?通司马懿为啥要来这一出。
不?是,你图啥呀?
虽说三家鼎力,良鸟择木而栖;但?大家相持多?年,彼此间也算有点默契。要是寻常身份不?显的中低层官员,为了荣华富贵投降敌国,那也算是常事;毕竟朝廷于尔本无恩德,也不?能指望下面为了五斗米的俸禄鞠躬尽瘁;但?司马懿三公重臣、国之泰斗、领受先帝托孤之重的司马懿,如今居然也悍然跳反,翻脸不?认旧情,那带来的刺激乃至恐怖,就实在超出一切预料之外了!
要知道,即使以汉末之纲常扫地,能够坦然无耻地背弃旧主,贪婪无耻到如此地步的,也不?过?只有吕布吕奉先一人而已?。如今司马懿以累世名门之身,行此惊世骇俗之事,冲击力则更比吕布还强上百倍不?止不?是,你都不?要脸的吗?
以陈群曹真与司马氏相知数十年的交情,实在是很难想象一个不?要脸的司马仲达;所以伏地告罪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为司马仲达辩驳当然,他?们也不?得不?辩驳;托孤重臣同气连枝,如果?司马仲达是这种?失心疯的疯批,那其他?重臣当然也就靠不?住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司马懿疯没?疯不?要紧,重点是绝不?能把他?们这些无辜的局外人给牵扯进去。所以陈群以手撑地,竭力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要开?口辩护他?也不?能不?辩护,哪怕这个辩护很可笑、很站不?住脚,也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控制住皇帝的情绪,避免事情激化到完全不?可理喻的地步
但?很可惜,陈群刚刚匍匐下去,就听到头?顶哐当一声巨响,居然是少帝飞起一脚,将面前的书案直接踢飞,书案上的笔墨纸张也一起横飞,浇了身边的小黄门一头?一脸;而在杂物翻滚的巨响中,皇帝的怒吼亦随之迸发,震得屋梁簇簇发抖:
“老匹夫,老匹夫!朕早就知道,这些老忘八看似道貌岸然,心里其实在藐视朕躬,藐视皇统,藐视列祖列宗什么扶持幼主,什么领受遗命;狗屁,狗屁!现在狗尾巴藏不?住了吧,啊?!”
说到此处,少帝呼呼喘气,又抓起身边的如意,当啷一声扔向一片狼籍的书案显然,在收到过?好?几?次被精心炮制过?的书信之后,少帝的精神也早就在崩溃的边缘了;更不?用说,这一封信毫不?留情,居然还悍然向他?最痛的地方戳下去如果?说先前信件中的阴阳怪气还只是挑动疑虑,那么这最后一封书信,则无疑是点破了所有的恐惧:
司马懿就是在图谋不?轨;司马懿就是看不?起他?;司马懿看不?起他?的原因是因为他?不?孝顺先帝那个害死了少帝亲娘的先帝;推而广之,如果?司马懿都因为先帝的缘故而厌恶他?、看不?起他?,那么其他?大臣呢,其他?被先帝简拔起来,受命“辅佐”他?的大臣呢?
少帝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只觉头?晕目眩,精神恍惚,于是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到了御榻上;然后支持不?住,又仰面向后栽去,好?容易才?被身后的小黄门抱住,小心翼翼扶了起来。
按理来说,君主被气得神智不?清举止恍惚,重臣们是该立刻抢上前去查看状况的。但?底下匍匐的几?人都没?有动弹的意思;不?但?没?有动弹的意思,甚至还把头?埋得更低了。听话听声,大家别的不?明白,皇帝口中那种?毫无掩饰的怀疑,肯定是一听就能听懂,绝不?会有任何怀疑你骂司马懿就骂司马懿,什么叫“这些老忘八”?这些老忘八中,到底还有哪个带怨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