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强行要解释,那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譬如舆论天?生就喜欢偏激古怪的论调,譬如传抄这些揭贴的平民很可?能根本没有搞懂儒生的玄妙理?论, 只是图一时痛快而乌鸦学舌而已;但千万种?理?由逐一从老登心?中浮起,却又?一一陨灭;在?内心?深处,他其实非常明白, 这样的论调能够大行其是,那其实只有一个?根本的缘由
长安城中的百姓真的非常不?满。
为什么不?满呢?因为抛开后面的逆天?观点不?言,儒生们前头的批判说的都是真话?从高皇帝以来,关中朝廷铸了七十年的铜钱,这种?往钱里掺铁的伪劣勾当也就干了七十年;长安天?子一届一届换过?多少?个?了?到现在?改过?不?啦?!大家受苦受了七十年,凭什么不?能抱怨?!
如果说其余地带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金银珠玉毫无?用处;那关中长安富集天?下精粹,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贸易最为兴盛的都市;城中商贩云集,遭受□□的荼毒格外严重,人家长久淤积的愤恨,当然要找个?口子发泄。
不?过?……
“这些人疯了么?”刘先生低声道:“宣扬这样的观点,何异于自寻死路!”
不?满归不?满,可?这些人追捧的都是什么论调?废弃货币、废弃市场、废弃商品经济,废弃整个?文明的根基如果真如极端派儒生所言,大家逆练真经梦回上古,那偏远地带的农民无?非苟一苟继续种?地度日,横竖“帝力于我何有哉”;但长安城中的市民阶级朝不?保夕,可?是一定会被大清算的!
没有货币,没有市场,没有城市化,那长安市集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寄身于市集的商贩大胆支持这种?论调,和野猪精研红烧肉烹饪技术有什么区别?
显然,这个?举止同?样在?活皇帝的理?解范围以外。他默然片刻,只能叹一口气:
“……朕大抵是明白,王莽是怎么上位的了。”
地府君臣翩然而至,除了送来超大剂量的阴阳怪气、恶毒互怼以外,还有不?少?有用的消息,其中王莽篡汉的片段,就是皇帝再三研读、逐一品味,并曾为之大感迷惑的内容。一个?外戚出身的儒生,居然能在?传承稳定、天?下太平的岁月,仅仅依靠所谓的谶纬,所谓的民望,所谓的万众推举,就能轻轻巧巧、毫不?费力,几乎是滴血不?沾的拿走老刘家两百年的稳当基业,这样的异事?,恐怕翻遍整个?五千年的历史,亦仅此一根独苗吧?
而且,最诡异、最离奇的是,虽然世俗传言“王莽谦恭未篡时”,但以《汉书》记载而论,此人未篡之前的种?种?表态,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大言欺世的野心?角色;他在?篡位之前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在?篡位之后同?样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他那种?尊孔复古、重归三代的政治倾向。从来都是如此显豁、鲜明,毫无?掩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襟怀坦白,高风亮节,绝不?能称之为什么居心?叵测的政治骗子。
可?是,就算王莽复古的极端倾向已经显豁到直接写脸上了,支持他的人依然大把大把;甚至狂热支持的铁粉中,还有不?少?地方官吏、游侠,乃至刘姓宗室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如果王莽的尊孔复古真的付诸实践,那第一个?倒血霉的就会是他们?
一群儒家原教旨主?义的眼中钉居然还卖命支持一个铁血的极端儒生,这魔幻程度大约等同?于白羽鸡支持肯德基疯狂星期四;以至于皇帝读这一段时读得恍兮惚兮,几乎怀疑《汉书》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付费章节,以至于前后行文出现了致命的疏漏一群鸡卖力支持疯狂星期四,这河狸吗?这河狸吗?!回答我!
但现在?,残酷的现实就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告诉他不?要在?事?实面前谈这些无聊的逻辑。如果一群仰仗商品经济存活的小商贩可以自费传颂儒生废除货币的传单,那百年后的官吏游侠凭什么不?可?以推崇一个?品德高尚的儒教圣人?甚而言之,这些人倒向儒学原教旨主义的理?由,恐怕都是如出一辙
“想必百年后的人也是同?样的心?情吧。”皇帝冷冷道:“长安的小商贩对劣钱太不?满了,所以宁愿支持儒生的狂论,以此发泄愤恨;百年后的人呢?他们对汉室的不?满也到达了顶点,当然会倾向于一个?冠冕堂皇的道德君子,哪怕……”
哪怕这个?道德君子的政治主?张,其实条条都是杀人的快刀。
刘先生有些无?言。显然,百年后人们对汉室的不?满,百分?之八十都源自于“他”闹出来的祸患。官吏、游侠、宗室,各个?都是在?汉武帝的铁血手腕中领教过?惨烈滋味的受害者,以至于创巨痛深、磨牙吮血,百余年依旧不能忘却;时时刻刻都在?寻觅缝隙,伺机要给武帝的基业来一发痛击。事?实上,早在?武帝崩逝之时,有关汉运衰落、天命更替的谣言,就已经此起彼伏,甚嚣尘上;而王莽所得到的这种狂热追捧,不?过?是情绪积蓄多年之后的总爆发而已。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孝武皇帝给后代挖的大坑霍光填了十几年,宣帝填了几十年,靠着尽力裱糊勉强裱糊得像那么回事?;然后元帝成帝裱糊不?住,事?情瞬间就来了个?大崩盘。
当然啦,鉴于这个?大坑对于活皇帝来说还只是可以规避的“未来”,所以真正应该为之负责的,似乎只有盖棺定论的死鬼而老登本人亦颇为尴尬,不?能不?哼了一声,做出锐评:
“……不?过?是蠢货发疯而已。”
“的确是蠢货发疯。”皇帝大表赞同?:“可?是,蠢货的疯狂也有自己的力量。”
白羽鸡支持疯狂星期四看上去是个?笑话?。但要是这群疯批饲料鸡真把疯狂星期四活动给办成了,那估计养殖场里的所有动物就都该笑不?出来了便如王莽当年上位后的故事?。
疯子怎么了?疯子的力量也是力量,傻x的共识也是共识。如果真有一群蠢货在?发自内心?的相信一个?极端理?论,那么无?论这论调多么荒谬,上位者最好都不?要小瞧它的破坏力。
“一开始收到这些揭贴时,朕非常不?快,同?时还觉得荒谬。”大概是提前发泄过?了火气,皇帝脸色相对平和得多,但显而易见?,在?最初看到内容时,他的反应绝不?只是什么“不?快”:“不?过?,朕派到其余地方的使者也陆续送回了消息。说这样的论调并不?止于长安,多日以来议论随着揭贴扩散,在?关中各处都有了影子。”
在?关中各处都有了影子,那说明并不?是什么某个?强大的幕后黑手在?暗自操纵因为如今的局势之下,有这个?能耐控制整个?关中舆论的,有且仅有皇权一个?;但如果不?是显要的宗室或者外戚在?强力操纵,那无?论这个?舆论是以什么方式扩散,至少?都说明了一种?真实存在?的情绪这就足以让皇帝迅速平息那狂躁的愤怒,感到莫大的震动了。
与后世信息技术泛滥成灾,组织几个?水军就能在?短期控制气氛的癫狂舆论场不?同?;在?如今这个?时代,朝廷上下对文字依旧有着基本的敬畏与尊重。即使京城的印刷术与造纸术成功压低了传播的成本,能够识字断文、出口成章的人物依旧寥寥可?数。更不?必说,为了防止朝廷从印刷作坊查出揭贴下落,不?少?人传播的传单还是手写用左手誊抄的字迹。
要是有人在?网上复制个?几千字到处粘贴,你可?能只会觉得他是闲得无?聊的职业水军,除了感叹浪费经费以外毫无?触动;但要是此人毅力强极绝伦,能忍着寂寞用左手写几十万字扩散传播,那恐怕你就得认真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了行动力强到这个?地步的人物,是可?以轻易招惹的吗?
一夫敢死,万人莫当;万夫敢死,天?下横行。皇帝只消数一数传单的数量,被冒犯的愤怒就即刻烟消云散,转为另一种?警惕:从这个?数量上来看,无?论传单上的思想多么愚蠢低级,现在?都至少?有一群行动力爆表的疯子在?坚定不?移的笃信着这套谬论,并决心?以生命来践行它。这些人敢在?长安传播如此忤逆的理?论,估计是早就做好了殉道的准备;而面对一群连殉道都不?畏惧的疯批,皇帝似乎也的确……
老登抬了抬眉:“所以你就心?慈手软了?”
“也谈不?上心?慈手软吧。”皇帝彬彬有礼道:“毕竟你也用过?霹雳手段,效果又?是如何呢?”
老登晚年大逃杀,杀来杀去朝堂一空,最后还是没有按住儒家搞极端化。就算现在?皇帝的手段更高明、更精细,真把制造这股思潮的罪魁祸首找出来宰了,又?能改变什么局势?甚而言之,如果这罪魁祸首足够聪明也足够狠心?,自己站出来承担下所有责任,坦然受之而伏罪自杀,那他就等于殉道殉教,可?以拔宅飞升,立成圣人怎么,皇帝要替儒家生造一个?继于孔子之后的圣灵么?
老登噎了一噎,没有回话?。当然,他也确实有点回不?出话?来。归根到底,武皇帝(两个?都是)最擅长的手段不?过?大棒加甜枣,打?一巴掌揉三揉;但要是遇上软硬不?吃,一心?一意追求乌托邦的疯批,那这一切的技术都很难发挥作用。
事?实上,又?岂止是武帝的做法失效呢?武帝之后还有数代君主?,但无?论是贤明如昭、宣,还是寻常如元、成,皇帝们百般折腾,最大的能耐也不?过?是与儒生虚与委蛇,拼命押后那注定的结局而已;但无?论上面如何的腾挪、敷衍、搪塞,儒家狂信徒们日拱一卒,不?屈不?挠,却必将达到自己渴慕的结局他们想要一个?乌托邦,那皇帝就必须给他们一个?乌托邦;要是皇帝不?愿意,他们就自己来抢。
总而言之,阴狠毒辣的权谋和暴力可?以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但唯有那剩下的百分?之一无?法解决的难点,才是整个?体系中最本质、最麻烦的关键。
现在?,这个?麻烦的关键终于扑面而来,却再也容不?得再做犹豫了,老登沉吟片刻,终于道:
“不?能再坐视儒生这么搞下去了。”
的确不?能再坐视了。从现在?的局势看,儒生们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理?论、自己的体系,拥有了自己的拥趸,搞不?好还整出了一批狂信徒后世王莽篡位时的黄金配置,此时已经粗粗显露了端倪。要是处置不?当,那这批狂信徒持续扩散,一定还会把帝国拖到万丈深渊中去。
不?过?,单单说这么一句狠话?,似乎也并没有其他的意义。所以皇帝只是看着老登,没有说话?。
老登稍一犹豫,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好吧,我会去找姓穆的谈一谈。”
·
“阿嚏!”
穆祺揉了揉鼻子,疑神疑鬼的看着四面,但一眼望去,并无?异样;只有鸡蛋摊前人流如织,衣着各异的男女围着前面一块极大的招牌,叽叽喳喳,议论不?休,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没错,虽然摆摊已经摆了七八天?,但迄今为止,穆祺仍然很难分?辨陇右的方言。前几天?里靠着刘先生的协助,他还能指手画脚,靠着肢体语言与顾客勉强沟通;刘先生一走了之以后,他就干脆直接摆烂,在?摊子前立了一块大大的木牌,画了一颗鸡蛋、一枚铜钱一个?大子一个?鸡蛋,概不?讲价,省得大家麻烦。
虽然纯粹是为了自己方便,但这个?价格似乎也相当之有性价比。三国时代的禽类驯化并不?成熟,百姓们豢养的鸡肉料比极低,十天?能够下两个?蛋都算是不?错的;要不?是逢年过?节或者干脆养鸡为生,平日里买个?鸡蛋也颇为费力,价格还相当高昂。如今摊贩上物廉价美,供应又?极为充足,所以前来看货的人居然相当不?少?,这几天?口口相传,不?少?人大着胆子到鸡蛋摊子前逛了一圈,不?管买与不?买,至少?现场气氛搞得很热闹。
穆祺并不?在?乎卖鸡蛋的这几个?铜板,所以很大方的任由往来的商贩围观;只有实在?拥挤不?堪的时候,才会摸出个?红色喇叭来招呼让开商贩们听?不?懂他的招呼,大致知道会从木盘边挤挤挨挨地挪开,站在?稍远的地方继续围观;从围拢的地点看,他们感兴趣的还不?止是鸡廉价蛋,而恐怕更多是那块木牌彩色的、挺拓的、惟妙惟肖的图案;在?审美高度匮乏、日子非常无?聊的古代,这样一点古怪的图案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极大的新奇,足够他们仔细观摩、围得密不?透风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围得太密集了,以至于隔着重重的人头,根本不?能发现什么异样。直到被挤在?外围的行商忽然一声长叫,四散奔逃,摆弄着喇叭的穆祺才愕然抬头,看见?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正中木板;于是几十斤重的木头哐当翻倒,哗的一声砸中了下方的竹筐;蛋壳横飞、蛋液四溅,咔咔就来了个?鸡飞蛋打?!
“哎呀!”穆祺惊呼:“我的鸡蛋!”
说完这一句后,他停了一停。此时围观的行商已经彻底炸锅,哭喊着到处逃窜,四面践踏一片狼籍,将剩下那几筐鸡蛋也全部掀翻,踩得是七零八落,无?一幸免。而穆祺端坐在?几个?被掀翻的竹筐之中,既未逃窜,也未躲藏。他甚至甚至愣了一愣,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型的录音机,然后按下了开关:
……“哎呀,我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