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司马懿非常清楚,在这种传播源高?度不?可?控的谣言面前(你能堵住魏军的嘴,难道还?能堵得住蜀军的嘴?),过于激烈躁进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吸引外界莫大的注意,推动事情向完全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真正合理的思路应该是处变不?惊,见怪不?怪而其?怪自败,一如司马仲达先前处理自己谣言时的做派。但?现在,现在,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搞这种“见怪不?怪”的正确操作了?。没办法?,这些谣言实在是太要命、太触及底线了?。他要是不?果断出重拳,那这“坐视不?理”、“毫无?心肝”的名头,才真正是背负不?起。
重拳处理之后,自然要设法?汇报。这样的信息当然绝不?能走公开渠道那等于公之于众,帮皇帝扬名天下;于是司马懿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费劲心力写了?一封非常谨慎、非常小心,尽力不?触碰皇帝逆鳞的书信,极为委婉曲折的将事情经过做了?个陈述,希望少帝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然后嘛,这封小心翼翼、措辞谨慎的书信,就落到?了?老登的手上。
即使立场敌对,老登从?头到?尾看过这一篇书信,仍不?由啧啧赞赏司马懿的才华明明汇报的是这样敏感?、尖锐、触动逆鳞的事情,司马氏居然都能尽力掩饰、婉转呈奏,将整个事情描述得圆滑、平和、不?易激发火气;在兼顾事实之余,竟还?能做到?温柔敦厚、体恤人心,这样一份铺排精妙,尽显情商的文字,是足以?令人称奇的。
不?过,这样的文字编排起来很有难度,但?要摧毁起来可?太方便不?过了?。老登通读一遍,稍作推敲,只让穆祺在中间加了?几句话就算了?事。而这几句话也非常直白?、浅显,只是将谣言的细节多叙述了?几笔,再加进了?几个对少帝父子关系进行恶毒攻击的段子。
理论上讲,向皇帝汇报的书信总是力求详细,多增添一点细节也没有什么(再说了?,这些细节全部都是事实,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地方);但?实际上讲嘛实际上老登早就从?穆祺的叙述中窥伺出了?猫腻,察觉到?了?事情真正的关键:曹睿的所谓“血统问题”,多半只是后世捕风捉影的自行创造;但?他与亲爹曹丕之间的关系,却绝对是冷漠恶劣,相见生?厌,没有任何狡辩的空间;同人大手子替他发现的种种宗法?制度上的“疑点”,还?真不?是纯粹的冤枉了?他。
为什么不?给亲爹送葬?因为看着爹就烦,随便找个理由就要溜号;为什么要改认祖宗?因为先前遵奉周文王为宗是他亲爹力推的大事,为自己篡位找合法?性的政治措施,所以?不?惜闹出大笑话,也要再九泉下结结实实的恶心老登一把。概而论之,应当是亲爹赐死?亲妈,给少帝留下了?无?可?消磨的心理阴影,所以?哪怕要以?如此接近自毁的方式,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报复于死?后。反之,曹睿对于其?他母家的血亲,就表现得很中正温和、很有人情味,丝毫看不?出狂悖到?连丧事都不?管的疯批模样了?。
以?后世的价值观看,这样的爱憎分明其?实也可?以?理解。但?以?宗法?制度下孝治天下的铁则,少帝对先帝的怨恨却是绝不?可?显露的私密,必须以?各种拙劣借口拼命掩饰,免得动摇父死?子继的合法?性。而在这种尴尬、暧昧、不?可?言说的情绪下,一个与先帝关系极佳的托孤大臣,忽然在上报的密信中详细记录什么父子不?和的谣言……你几个意思?
谎言不?值一提,唯有真相才是快刀。所谓“血统问题”,大概只能让少帝荒谬震撼,不?明所以?;所谓“乱认祖宗”,多半也只会让少帝略显尴尬,稍作反思但?唯有父子之间的秘密往事,宗法?之间难以?言说的隔阂猜忌,却最是直戳软肋、痛彻心扉,必定能激起少帝最大最不?可?控的狂怒来。
想想吧,当初曹睿为了?发泄不?满,甚至连不?给亲爹送葬这样自损根基的奇葩操作都做得出来;如今有人照着他的痛点猛踩下去,他又能忍耐多久?
“人人都有软肋。”在写完修改的大纲之后,刘先生?压制不?住心中的得意,忍不?住指点了?穆祺一句:“不?过,这姓曹的居然将自己的软肋暴露的如此显豁,真正是有取死?之道。”
恨亲爹就恨亲爹,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关键是非要把怨恨做得这么明显、这么直白?,那就摆明了?是在给外敌透题了?。真要是一统天下快意恩仇也就罢了?,现在大敌在侧,虎视眈眈,那别人凭什么不?拿你的软肋动手脚?
静水流深、强自掩抑;连这一点忍耐克制的功夫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做乱世的皇帝?所以?老登读完密信,心中其?实对这位篡汉的后辈是颇为不?屑的,觉得自己身为资历高?深的老前辈,很有必要在此时说上一点,展示展示皇帝这个职业真正的素养。
穆祺站立在侧,根据ai的提示调整机械臂的设置,听到?老登如此宣扬,大有自夸之意,不?觉嘴唇动了?一动。不?过,大概是考虑到?刘先生?改信的功劳实在不?小,有所自傲也是应当,他默然片刻,还?是低头盯着机械臂手持的笔端,打算强行忍耐下来。
可?惜,可?能是因为办完大事后心情过于放松,又或许是憋久了?一定要发泄发泄。老登略微停了?一停,又开始翻动密信,居高?临下、评头论足,从?各个角度蛐蛐曹睿太年轻、太幼稚、太不?堪一击,远远不?能算是合格。
说实话,以?汉魏两?朝的关系,陛下怀恨在心,蛐蛐一点也不?算什么。但?穆祺侧耳细听,却总疑心这姓刘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什么“太年轻”、“太幼稚”,怕不?是八成说的曹魏,两?成说的是自己。
所以?,他不?能不?尝试做一点辩解:
“陛下持论,未免过于苛刻。就算再怎么修身养性,真要遭遇了?铭心刻骨的攻击,似乎也很难压抑吧。”
老登哼了?一声:“那也……”
他本来想回一句“那也未必”,然后夸夸其?谈,大肆宣扬一下自己忍耐克制的伟大素质。不?过嘛,那自夸的话刚到?口边,老登忽的瞥了?一眼穆祺的脸色,于是万般说辞都立刻咽下喉咙,再不?吭声半句了?。
在彼此攻击如此之久以?后,皇帝陛下终于还?是有了?一点该有的情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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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修缮过的“密信”走的是六百里?加急,第五天就经由专门的渠道送到?了?魏帝手上。而信件的结果,亦并不?出乎刘先生?的预料。无?论司马懿先前的铺垫多么委婉、多么到?位,等到?真正看到?被稍微“修饰”过的词句时,少帝仍然迅速破防,连脸都瞬间扭曲了?!
钻心剜骨,搜魂夺魄,那一瞬间的刺痛与耻辱,完全超出了?年轻的魏帝的忍耐底线;以?至于他咬牙切齿,直接就抽出架上的朱笔,在信件上打了?一把鲜红淋漓的“X”!
狂悖!放肆!无?耻!他们居然敢,他们居然敢!!
这一瞬间的愤怒简直无?可?言喻,仿佛母亲被处死?后的种种恐惧绝望,此时都随着那恶毒的议论翻腾而起,几近将曹睿完全淹没,重新压榨出少年时那无?措的茫然来;而狂怒绝望之下,那种怒气具体的所指,却又是模糊不?清,居然一时难以?分辨
他该向谁泄愤呢?始作俑者的先帝么?先帝已经长眠九泉;而自己的所谓“报复”,也不?过是自损元气,白?白?为敌人提供笑柄。造谣生?事的蜀兵么?他要是能料理得了?蜀兵,还?用得着这里?破防?左思右想,千思万虑,一腔怒气当然只有发泄在这封信的本身上你写这么一封信,又是什么意图?
喔,这倒也不?是曹睿在随意泄愤。实际上以?他的敏锐聪颖,早在通读之后,就已经发现了?这封信的不?对:汇报归汇报,解释归解释,你司马懿为什么要把谣言的细节说得这么多?
这就是人设的坏处了?。如果换做曹真换做吴质,换做任何一个粗枝大叶,不?以?文墨著称的大臣,曹睿都会觉得这是偶然疏忽,即使一时暴怒,也不?足深思;但?司马懿深谋远虑、规行矩步,心思缜密到?一步不?错的世家名士,会犯下这样不?小心的错误吗?
就算真是不?小心的,那也是故意不?小心的!
再说了?,司马懿又是什么身份?他与先帝相识微末、情好日密的往事,可?是人尽皆知,声闻天下!这样被先帝一意拔擢的心腹,忽然写信来大谈特谈少帝与先帝之间父子的龃龉,他又是想暗示什么?他又是想影射什么?!
暗示朕对不?起先帝么?影射朕不?配当先帝的儿子么?!
越是细思,越是恐极,越是恐极,愤怒也就越是增长。少帝敏感?而又聪慧,但?恰恰是敏感?而又聪慧的人,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百般内耗,不?能自抑归根到?底,还?是老登挑选的这个软肋实在是戳得太痛太深了?,以?至于曹睿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说实话,这样的狂躁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有贤臣在侧,应该立刻设法?劝说皇帝控制情绪,不?要因为躁愤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策就仿佛昔日不?给先帝送葬一般。但?很可?惜,司马懿上交的是密信,而为了?握紧这来之不?易的权力,少帝是从?来不?会与外人分享密信的,即使亲密如孙资、刘放,也绝没有资格在这个过程中获取任何消息,更?不?用说违背圣心,大胆建议。
所以?说,当热血上头的时候,有资格作出决策的就只有少帝一人。而他做出的决策,亦同样没有挣脱十数年来情绪的阴影少帝拔出朱笔,铺开绢帛,嗖嗖泼墨,狂草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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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的手书当日写就,当日急递,然后第三天就落到?了?刘先生?手里?。而刘先生?只展开看了?一眼,立刻笑出了?声:
“急了?!”
这句话非常刻薄,但?确实也是事实。往日里?少帝赐给司马懿的手诏,都是温和克制,中正平和;虽然谈不?上亲近体贴,但?肯定也算是和煦婉转、恪守礼度。但?现在嘛,现在,只要文字稍有敏感?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点尖刻的阴阳怪气来。
显然,少帝曹睿是真被谣言把心态给搞崩了?,以?至于举止失措,直接拉了?一坨大的。这大概也是年轻人难以?克制的心性,其?实也怪不?得太多。
可?惜,在这样你死?我活的斗争中,难以?克制的心性是不?能被原谅的。老登仔细读了?几遍书信,越读越是满意显然,这样发自内心、不?可?自控的阴阳怪气已经奠定全文的基调,必定让司马懿受到?莫大刺激了?。面对这样浑然天成的恨意,他自己甚至都不?必再蛇足什么,只需要
“这里?。”他指了?指最后:“只用再添一句,就说‘皇帝惶恐言’。”
“这一句就够了?,完全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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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逼迫 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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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完全够了。
当然, 如果要论?实际,那这一句“惶恐言”其实不算什么。古人往来讲究谦抑自身,如果是主动写信叨扰他?人, 在信后写一句“惶恐言”也是常有的事情。大家都是彼此客套,没有谁会觉得说一句“惶恐”, 就真的是有多么惶恐。实际上,先前魏文帝赐亲近官吏手书,往往也是这般脱略形迹、并无太多君臣礼数的顾忌。
但到了少帝曹睿身上, 事情的性质就一下子?变得微妙了。以他?们拆阅过的往来信件来看?, 少帝对?待辅政重臣的态度是相当之古怪的。一方面他?知道必须得拉拢这些?威望卓著的元老, 在外彰显出君臣相得、绝无嫌隙的和乐形象;但另一方面又?实在忍不住猜忌与揣度的疑心, 不能不奋力?维持自己那点薄弱的威望;于是行事往往自相矛盾, 一时又?要表现亲密, 一时又?要保持距离;所以措辞中往往拿腔作调,自矜自诩, 颇有啊, 颇有一种傲娇扭捏大学生的感觉。
那么现在,一个傲娇扭捏、装模作样了几年的大学生,忽然给你写信,说他?“惶恐不胜”,你会有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