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作非为会祸及家人,他绝不敢。

汉法可不是开玩笑的,上?一个?被清算的宠臣晁错,除了自?己腰斩以外,父母妻子及同产无少长,都是个?弃市的下场。而?如今皇帝召唤张安世随侍,至少说明有意放张汤血亲一马这就?足以调动起张汤的积极性?,全?身心投入到调查中了。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是一种“废物利用?”。如果皇帝暴怒之下一定要大开杀戒,那由张汤来负责操刀子杀人,确实是最合适的选项。因为人之将死而?毫无顾忌,因为毫无顾忌而?可以下手狠辣;等到该清理的全?部都清理干净,圣上?还?可以反手把张汤也解决掉,给整场事件来个?漂亮而?利落的收尾。

原汤化原食,这才是最简洁有力的起承转合;或许旁人以为是残酷,但陛下会称之为高效。

当然,如果肯乖乖听话,替陛下唱完这场大戏,那也是会有该有的报偿的。老登注目张汤,眼?见他伏地行礼,俨然已经意会到了皇帝言下之意,于是徐徐开口?:

“毕竟是多年的君臣,他要是能把事情办妥,也可以松一松手。”

什?么叫“事情办妥”?大肆株连,攀扯转引,给朝廷留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穆祺不想再谈论这样残酷的事情了,他只能转移话题:

“松一松手?陛下打算放他一马吗?”

“差不多吧。”老登道:“如果他差事办得?妥当,可以让他自?行处置,不要伤及九卿的颜面。”

穆祺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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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一日之后,张汤再次返回京城。日后轰动天下、波及不可胜计的军饷劣币案,自?此拉开帷幕。

第96章 双雕 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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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但事实?的发展仍然大大出乎京城所有官吏的预料。留守的众臣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到了御史大夫张汤的回归,但回归之后,张汤却既没有向他?们?传达主上的命令, 也没有向他?们?转述御前?的气氛,而是驱散闲人, 将自己与诸多?档案一起?封在?了御史府,闭门不出,谢绝外客, 开始了独自一人的审理。

这样的做派令人害怕, 但似乎还不至于完全失控。张汤之流的酷吏本来就是皇权的一把快刀, 在?办案时表现出一点铁面无私的冷酷无情, 本来也在?情理之中。以往常的经验看, 如果皇帝已经先行问罪少府监, 御史大夫接着秘密审理涉案官员,也是应尽的职分。

换言之, 在?京城显要的心中, 张汤审核的权限,应当仅仅限于少府官吏,二?千石以下。

但可惜,他?们?的预料大大错误了。张汤将自己封在?御史府中,整整一天都没有踏出一步。到了第二?天,他?派人拜访广昌侯刘拾的府邸,欺骗广昌侯有圣旨召唤。于是刘拾茫然不知所以,被?来人带到了东市, 并以整肃衣装为?由解除了随从的武备;而后埋伏在?侧的侍卫立刻扑上面前?,将广昌侯脱下牛车就地?捆缚,直接扔上马匹押赴廷尉。全程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以至于广昌侯头?晕目眩,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求饶的惨叫,人就已经被?带离了东市。

同样的情形还不止发生在?东市,广昌侯只?是第一个被?抓的;在?他?被?骗、被?偷袭的同时,还有一大票人浩浩荡荡的奔赴各处,按照相似的流程来欺骗京中的各位诸侯堂邑侯陈须、隆虑侯陈蟜、高陵侯赵周,都以圣旨的名义将人从府邸或者官衙中骗出,然后解除武装就地?逮捕;行云流水、略无障碍,养尊处优的诸侯们?猝不及防,简直就像小鸡一样乖乖入笼、毫无挣扎,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好吧,抓捕过程中也还是有点瑕疵的。高陵侯赵周奉命兼顾宗庙的事务,所以常常在?未央宫中当值。抓他?的小队要领牌子入宫门,步调难免慢了一步。留在?宫中的赵周已经听到风声,于是毫不犹豫,夺门狂奔,奔出之后却发现自己走?投无路,只?有拼命往毗邻未央宫的丞相府跑,期盼丞相公孙弘能够看在?同朝为?臣的情分下,好歹伸手?捞自己一捞。

可惜,公孙弘的威严并不足以震慑这些无法无天的酷吏。抓捕小分队居然在?丞相府的大门前?逮住了走?投无路的高陵侯赵周,将他?套上镣铐直接带走?。而赵周死命挣扎,叫喊凄厉,声音甚至穿透了禁闭的大门,像针一样刺入了寂静的大堂,激得跪坐在?内的官吏们?浑身一颤。

大概是与高陵侯颇为?熟稔,地?位最高的东曹长史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开口:

“丞相,这……”

丞相公孙弘自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来,神色漠然:

“你待如何?”

这句话已经近乎于生冷无礼了,但东曹长史瑟缩了一下,仍然坚持开口:

“御史御史大夫也太过分了。随意派人入宫逮捕诸侯,简直,简直视法度如无物,与诸吕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就纯属于尬黑了。诸吕得势时确实?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但从来也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入宫抓人的地?步他?们?不要脸,吕太后还得要脸呢;实?际上,真正的事实?恰恰相反,疯狂到搜捕长安、上下抓人杀人的势力,并非诸吕,而恰恰是诸吕的敌人,号称要诛吕安刘的功臣们?。长史这样颠倒黑白,纯粹是畏于政治正确,信口栽赃而已。

不过,无论如何尬黑,该传达的信息依旧传达到位了。功臣们?大开杀戒,是因为?控制住长安城后要排斥异己;那么张汤呢?张汤胆敢做这样塌天的大事,难道也要控制京师、血洗政敌,甚至甚至谋反叛逆不成?

这个指控恶毒而险恶,如果丞相当真一口认了下来,那底下的官吏兴风作浪,立刻就能叫张汤品一品群情激愤、千夫所指的滋味;只?要策动了在?京的衙门共同抵制,那单凭区区御史大夫的权威,也根本做不了什么大事可是,公孙丞相脸色不变,只?反问了一句:

“谁告诉你他?是‘随意抓捕’了?”

他?停了一停,平静说出了最残酷的实情:“协助张汤抓人的,是期门羽林郎。”

期门羽林郎,拱卫皇宫的天子心腹亲兵;正因为有他?们?的协助,张汤才能够进宫追捕高陵侯赵周。而这样的天子亲卫,是一个连关内侯的身份都没有的御史大夫可以调动的吗?

一语中的,再无走?展;东曹史的脸上立刻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能操纵张汤这枚鱼钩的,当然只有深居九宸的渔翁。酷吏只?是棋子,只?是工具,只?是挡杀在皇帝面前的替身;满朝文武对此心知肚明,却绝没有人敢点破这个迷局如果视若不见,那他?们?面对的还只?是一个狂悖的御史大夫;如果将真相看得太清,那巨大的、不可抵御的压力就会从天而降,顷刻间摧毁一切抵抗的意志。

丞相没有理会属下那惨白的脸色。他早就看透了这些高官虚张声势的诈唬,所以根本不会浪费心力来敷衍如此无聊的发泄。他翻了翻文书,语气不变:

“无论你们?怎么议论,张汤的动作都是不会停的。与其在?这里喋喋不休的议论,不如想想自己的首尾张汤今天能查到宫里,明天当然就能查到丞相府里。北门拦不住他?,丞相府的门当然也就拦不住他?。你们?还是要替自己考虑清楚。”

说完这一句,公孙弘抬起?头?来,目光掠过了下面十几张神色各异、悚然变色的面容。他?沉默片刻,只?能摇一摇头?:

“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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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天的功夫,京中高官们?就深刻领会到了公孙丞相的那句话他?们?的确是拦不住张汤。

事实?上,御史大夫如此倒行逆施,肆无忌惮,除了第一天狠下痛手?,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之外;第二?天再想故技重施,立刻就遭到了激烈的抵抗没有门路的设法逃遁,有门路的四处求告,脾气更大的甚至准备抱团抗法;而面对这一切抵制无论明的还是暗的,合法的还是非法的,御史府都丝毫没有手?软的迹象。京师九门已经被?封锁,逃遁者根本不能出雷池一步;上门求告张汤的显要不在?少数,但没有一个能越过御史府的禁制。上至公主诸侯,下至九卿百官,纡尊降贵,大驾亲临,居然统统都只?有一碗闭门羹吃,那种?狂怒羞耻、匪夷所思,真是不可自抑。

张汤这是要翻了天了吗?!

这样近乎疯狂的强硬,终于是激出了大祸。中午时分,馆陶窦太主亲率随从赶到,非要冲进柏台与张汤见个高低,最终仍被?看门的侍卫硬生生给挡了下来。窦太主勃然大怒,登即跳下牛车,与一众侍女冲至门前?,即使不能突破侍卫的防线(他?们?居然真敢动手?打?人!),也要向府内泼洒垃圾、高声叫骂,凄厉怒斥张汤的祖宗十八代。

这样的愤怒是可以预见的。陈蟜陈须先后被?抓,再算上先前?因巫蛊被?张汤审问过的陈皇后,窦太主两子一女,三个亲骨肉都是栽在?张汤手?里,那当然是冤仇似海,莫可解释;狂怒之至,自也顾不得什么体统。而窦太主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则无异是给一切惨遭打?击的官吏开了个发泄怨愤的口子。大家就算不敢公开响应,也得悄悄凑到附近,见证窦太主硬刚酷吏的场面放眼京城上下,如今大概也真只?有大长公主的身份,可以强压御史大夫一头?了。

可惜,外行看热闹,内行看的却是门道,柏台附近围观的官吏虽然挤得满满当当,但有资格细听的只?有那么几位显要。而这些高官不过听了数句,便连连摇头?,示意仆人替自己挤开人群,径直返回不知内情的小官听到那些直指张汤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秽语、高声叫骂,可能还觉得大长公主很精神,不丢份;但作为?富有经验的上层,他?们?只?需听一听这个口气,就知道大长公主现在?色厉内荏,实?际上已经是怂了。

说白了,这一场大搜捕是张汤可以拍板的吗?包围御史台禁止出入,满朝文武无可奈何,这样的大手?笔是区区一个御史大夫能够调得动的吗?不敢追究幕后黑手?,只?敢抓住一枚棋子大肆攻击,那就算骂到天上去,又有什么意义?

窦太主要真想解决问题,为?自己的亲眷报仇雪恨,那就该拿出自己姑母的款来,直接冲到未央宫门前?,指着罪魁祸首的名字叫骂刘彻!我xxx!你xx一个胶东王出身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呀?!当年老娘嫁你女儿的时候,你怎么不横一个试试?现在?眼眶子大了,来找你亲姑妈家的麻烦了!你奶奶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窦太皇太后,再嚎啕大哭,哭亲哥,哭亲爹,哭刘家祖宗十八代,“张眼看一看你苦命的女儿”,最后当场寻死,用头?撞墙,这一套丝滑小连招打?下来,那才叫效果拔群呢。

当年陈皇后大闹后宫,就是这么跟皇帝撕扯的。三言两语直接把皇帝干破防了,至今心有余悸;而如今拿出同样的招数,效力必然也不同凡响。别的不说,至少卫皇后就绝对要魂飞魄散,哪怕带人亲自动手?,也得冲出来把大长公主拖进去再说。如果闹大了能把如今依旧蹲在?军中的皇帝给逼回京城,那才是喜出望外,大大的赢上了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