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脉象迟沉无力,脉搏微弱,并无身孕,倒是脾胃和肾脏有些虚弱。敢问娘子可是近日服用?了避子的药物?”裴依晴拧眉问。
沈沅槿在轻舒一口气的同时,因无法确认她?会不会将自己服用?朱砂的事告知李媪,何况,即便李媪不在屋里,难保不会在窗下偷听,是以并不敢照实说,只?是摇头,“并未。”
这就奇怪了。裴依晴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心道莫不是有人往她?入口的东西里放了朱砂,可转念一想,请她?过来的男郎和送她?进屋的媪妇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眼前这位沈娘子有孕的期盼,这样?的结果约莫也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乐于见到的,那么还有谁会冒着违逆主子的风险投这个毒呢?
裴依晴百思不得其?解,拧眉环顾四周时,注意?到桌案上?一幅尚未绘制完成的图画,牡丹花已?经勾勒成形,色却只?上?了一半,乃是以妃色为主。
千百年来,赤色都是通过往磨碎的朱砂里兑水得到的,倘若此间的下人没有恶意?在她?的吃食里投毒,会不会是沈娘子自己私下服用?朱砂,以期达到避孕效果的?
教坊司的女郎服用?的避子汤里,有一味重要的配药就是朱砂。许是沈娘子弄不来旁的药材和麝香、红花等物,故而只?能假借作画的名义寻来朱砂避孕?
她?这般抵触怀有此间家主的孩子,甚至不惜服用?朱砂这样?的东西避孕,大抵也是如那些教坊司中的女郎一般,身不由己吧。
那个将她?困在这里的男郎,多半是个手?里握些权柄便欺男霸女的豪强。
裴依晴想到此处,眉头皱得愈发深,她?忽地站起身子,踱步到桌案前,拿起那幅未完的画作,意?有所?指地询问道:“余下的那片牡丹,娘子可是打算用?朱砂上?色?”
朱砂二字入耳,沈沅槿的眼底立时闪过一抹慌乱和惊色,神情不大自然地连声否认:“非是用?赤色,花不一定都要五颜六色,我瞧着妃色的牡丹就甚好。”
裴依晴搁下画纸,拿盛放颜料的小?罐将其?压好,神情凝重地道:“妃色也好,赤色也罢,凡事过犹不及,娘子该当知晓月满则亏的道理,妃色的牡丹固然好看,亦不可过分沉迷,否则,岂不是要伤了旁的花色。”
沈沅槿听出她?话里的劝告之意?,立时明白过来:她?已?洞悉了自己服用?朱砂来避孕的举动。
“除花圃中的牡丹外,我还想画些随风飞舞、无拘无束的蒲公英,只?是苦于困在屋里,许久不能去城郊赏景,终究没有那般惬意?的心境作画。”沈沅槿说话间,来到裴依晴身旁,偏头垂眸,将目光落在画纸上?:“此等拙作,裴三娘无需看进眼里,亦无需道与旁人知晓。”
沈沅槿说完,重又对上?裴依晴的眼眸,传递给她?的眸光里,分明带着恳求和期盼,期盼她?能答应保守住这个秘密。
困在花圃里的牡丹渴望变成城郊随风生长的蒲公英。眼前这位沈娘子的这番话,何尝不是在侧面述说她?现在被人困在这里的艰难处境呢。
有道是医者仁心,裴依晴焉能毫无触动,当即重重点头,将话题扯回她?的病症上?,“娘子安心,我对作画并无研究,自然不会外道。这里既有笔墨,妾这就为你开?一副缓解症状的方子,娘子每日服用?,应会有所?缓解。”
沈沅槿舒展眉头莞尔一笑,向她?表达自己的谢意?,“如此,劳烦裴三娘了,谢谢。”
裴依晴在补肾气和调理脾胃的方子上?多添一味土茯苓,把药方子搁在桌上?晾干墨水,随后瞥一眼案上?的小?罐,压低声再?次提醒她?道:“那样?的东西虽有娘子所?盼之效,于身体?却也多有损伤,长此以往,怕是会伤及根本?,妨害寿数;万望娘子好生思量,往后能少吃则少吃,能不吃便不吃。”
沈沅槿再?次点头,轻声回应:“我知了。”
这段对话,立在窗边的李媪未能听见只?言片语,前头她?们在桌案边说的话,她?亦只?听了个大概,推断她?们在讨论作画的事,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不多时,裴依晴提了药箱,携那张药方子出来交给李媪,告知她?:沈娘子并无身孕,只?是脾虚和肾气亏损。
李媪听后,犹觉不死心,在她?看来,沈沅槿的种种表现与孕早期无异,漫不经心地接过那张药方,问道:“会否是时日尚浅,这会子还瞧不出来?”
沈娘子服用?了朱砂,当是不易有孕的。何况从脉象来看,的确没有任何有孕的迹象。裴依晴唯恐李媪多心,瞧出端倪来,故此没有一口咬死,只?反她?问道:“敢问沈娘子最后一次与家主行房,是在何时?”
李媪仔细回想,算算时日,应声答话:“约莫是在一个月前,三十到三十五日之间。”
受孕四十日后方可诊出喜脉,如若沈娘子是在最后一次受孕,今日把出的脉象,的确极有可能会不准。
裴依晴想到她?为了避免怀上?那人的孩子甚至不惜服用?朱砂自损,不由暗暗为她?捏一把汗,长睫微压,沉声道:“若按这个时间算,的确早了几日,老媪何妨再?耐心上?十余日,届时请妾来府上?为娘子诊脉,才更妥当。”
李媪得此回答,再?次燃起希望,将手?里的药方握得紧了些,又问:“既是尚还无法确认是否有孕,这方子还是暂且不吃的好,裴三娘以为如何?”
孕中女郎可用?的药材的确甚少,谨慎些也无可厚非。裴依晴习惯性地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这方子里的一些药材,确非怀孕的妇人可用?,且等下回诊过脉,再?做计较不迟。”
李媪攥着那张药方唤人去请姜川,询问他马车是否备好,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与姜川一道送裴依晴至府外。
姜川看她?上?了马车,留意?到李媪手?里的药方,拿过来瞧了瞧,直觉那里头有多半的药材都是孕妇不能用?的,不甚在意?地将其?捏在手?里,回房后随手?搁在条案上?
再?有十余日,王太医那厢应是从齐王府回来了,殿下也该回京了。
姜川心内既紧张又期待,盼望王太医的嘴里可以道出好消息。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十日过去,午后的通化门外,陆镇着一袭玄色翻领长袍,发束金冠,风尘仆仆地打马而归。
城门郎观他气度不凡,肩宽背挺,腰上?悬着玉契和金鱼符,即刻认出他的身份,忙拱手?抱拳,行一军礼后,放他一行人入城。
陆镇没有正眼看那城门郎,再?次扬鞭疾驰出去,走最近的延喜门进宫,先往少阳院里沐浴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方去见陆渊。
他来时,陆渊笔触不断,足足晾了他一刻钟后方停下笔,抬眉淡淡扫视他一眼,情绪莫辩地道:“大郎为了河阴县河事司司监一职,当真肯费功夫。”
陆镇大方接受陆渊投来的晦暗目光,不紧不慢地道:“河事司是否恪尽职守事关到沿岸百姓的安危,某费再?多心思和功夫都值当。”
他的三个已?成年的儿子里,独眼前这个是最有出息的,也最像他;除他以外,陆渊再?想不出还能将这万里江山交到谁的手?上?。
陆渊轻嗤一声,终究是选择咽下心里那口闷气,挑了挑眉,沉声提点他道:“大郎如今羽翼已?丰,诸多事上?,即便是朕,亦轻易奈何你不得;只?是有一点,大郎莫要忘了,凡居于上?位的掌权者,无子嗣乃是大忌,时日久了,难免人心不动摇。”
“某谨记阿耶的教诲。”陆镇语气平平地抱拳应下,面对陆渊的提点,态度还算端正。
陆渊微垂了头颅,抬手?揉揉隐隐发痛的眉心,声线愈发低沉,“大郎果真谨记在心,便不会对自己的婚事这般儿戏,你当真以为,买通钦天监以天象之说毁去与英国公府的婚事,另赐了那女郎一座道观修道的勾当有多高明?”
陆镇自然知晓此事瞒不过陆渊的眼,不过他这会子也不欲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什么,沉默着没有答话。
别院里的那一位就够他费心劳神了,他如今,着实是没有迎娶太子妃的心思。
“阿耶若无他事,某久不在东宫,必定积了不少事务,这便先行告退。”陆镇答非所?问,在陆渊无奈地挥了挥手?后,大步离开?紫宸殿,仍旧骑马去崇仁坊。
姜川在一个时辰前便已?得知陆镇归来的消息,是以早早叫人备下茶水和饭食,屋里也叫重新打扫了,连同沈沅槿那处也有人在打点。
沈沅槿呆坐在妆台前由着琼芳和岚翠给她?梳发,眼看着镜中女郎的墨发逐渐被盘成复杂的拔丛髻,她?几乎都快想不起上?一回这样?打扮妥帖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府门口,姜川迎接陆镇归府,他难掩喜色地将沈沅槿极有可能是怀有身孕一事告知陆镇。
陆镇听此消息,亦是喜上?眉梢,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速去请王太医,若请不来,张太医也可。”
说完,陆镇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起来,恨不得立时飞奔至沈沅槿所?在的偏房才好。
姜川领了命,旋即飞也似的离开?陆镇身边,忙叫人套车,亲自去请王太医过来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