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厂长笑着说,“来,小唐,认识一下师大的刘老师和孟老师!”
唐冠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可当孟令如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同事口中的年轻女老师、厂长口中的孟老师居然真的就是眼前这个自己朝思暮想之人。这,也太巧了吧!
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唐冠杰一直寻找着再续前缘的机会,可是,毕竟自己的行为过于鲁莽,一时之间很难有转圜余地,没想到,老天爷在这个时候慷慨地伸出了“援手”。有那么一瞬间,唐冠杰差点儿笑出声来,笑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之后,自己和孟令如居然又重逢了。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一会儿要给同学们作报告的小唐,唐冠杰,我们厂最年轻的副总工程师,专业这块那是一顶一的好,已经做过两年报告了,经验很丰富。”韩厂长兴高采烈地将自己厂里的“门面”介绍给两位老师。
刘振华赶紧伸出手,递向唐冠杰说,“我是师大的刘振华。叫我大刘或者振华都行。我之前就听上两次来的同事说咱们厂有个同事,实习指导做的极好,没想到今天居然有幸见到,幸会幸会,我们平时以书本教学为主,实践经验不足,还请唐工多多指教!”
被当面奉承,唐冠杰多少有些不自在,微笑着说,“您过奖了,大家互相切磋。”说完他转向令如一边,正琢磨着该怎样打招呼合适,令如却大方地伸出右手,同时开口道,“你好唐副工,我是师大化学系的孟令如,我这人不太会说话,初次见面,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唐冠杰一愣,看着孟令如,令如仍是似笑非笑,一脸从容。唐冠杰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将手轻轻握上去,“我也一样,互相包涵,共同进步。”
看着唐冠杰略显尴尬的神情,令如抿了一下嘴,想笑,却还是忍住了。一旁的韩厂长和刘振华虽然也都觉得这俩人的对话有点儿奇怪,但也没有多想,真当他们是初次见面。此时,其他与会人员都已经到齐,韩厂长招呼着大家该落座的落座,该上台的上台,报告会马上开始。
孟令如提醒了一下学生“注意会场纪律”,就在第一排边上坐了下来。她看着唐冠杰走上主席台的背影,心中暗自思忖,“真是冤家路窄,百般推却,还是来到了曙光厂。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去,进厂第一天就撞上了他,还撞得这么彻底,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唐冠杰那边想的却是,“没想到这姑娘还记得上次随口说的那句话,看来自己之前确实是有些过分,要不要寻个机会道个歉。”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台上台下分别落座。韩厂长宣布报告会正式开始,一段欢迎词后,他抬高声调说,“下面有请我厂最年轻的副总工程师唐冠杰为同学们作报告,大家掌声欢迎!”
一片热烈的掌声之后,唐冠杰开始了他的讲话,脱稿。刘振华碰了碰令如,“脱稿啊,这小子看上去有点儿本事。”令如微微一笑,小声说,“咱们上课课天天脱稿,有什么可惊讶的。”刘振华笑着说,“也是,形式都不重要,主要看内容,咱也学习学习。”
令如冷眼看着台上的唐冠杰,倒要看看这个说话直不楞登的书呆子能作出怎样精彩的报告。唐冠杰明显地感觉到从台下某个方向射来的目光并不友善,虽然在见到令如那一刻,他也多少有些局促,但毕竟这是他的地盘,干的又是他擅长的事情,开口讲了几句,他就完全进入了状态,不再理会台下的那个人到底用怎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唐冠杰的报告做得十分精彩。即使令如嘴上非常不想承认,但她还是用热烈的掌声表达了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她十分惊讶,这个说话直愣愣的书呆子,做起报告来侃侃而谈,语调节奏都很适中,态度亲切自然,闲谈般的就把所要介绍的东西充分地表达出去。身为教师,令如知道这样的表达能力不是人人都具备的,也不是短时间就可以训练出来的,只有讲话人自己把所讲的内容完全内化,才能在输出的过程中如此自信从容,才能将那些枯燥晦涩的专业术语表述的通俗易懂。
即使实践经验有限,但凭着专业知识和理解力,令如知道,唐冠杰这个人,虽然做人方面多少有些招人烦,但是在专业领域里,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个人才,年纪轻轻成为副总工程师也是情理之中。
唐冠杰自己准备的报告做完后,实习生又开始向他提问。即使有些问题在令如看来十分的幼稚,有的又十分古怪刁钻,但是唐冠杰都耐心细致地给同学们进行了解答。两点到四点,报告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比预计时间超出一倍???。当唐冠杰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时,实习生们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对他表示感谢。刘振华更是对走下台后的唐冠杰赞不绝口,自来熟的他笑着说,“小唐,有时间咱哥俩得一起吃个饭,我好好跟你学习学习,真是厉害,报告做得这么精彩,连我这个老师都自愧不如,你说是吧,小孟?”
令如没想到话头会转向自己,微微一愣,旋即话里有话地说,“唐副工在专业方面确实很有见地,我听人说,专业技术好的人,容易走极端,要么是个醉心业务、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要么是个八面玲珑的全才,不知道唐副工属于哪一种?”
没等唐冠杰回答,刚走下台的韩厂长听到了令如的问话,笑着说,“我们小唐啊,哪种都不是,要我看,他是个实心眼儿的全才,人好、技术好,心眼实,肯吃苦,但还真不是个书呆子,木匠活做得不错,歌唱得也可好了,有机会一定让他给你们献歌一首。你们刚来不知道,每年我们厂元旦汇演的时候,小唐一出场,厂里小姑娘都激动够呛!”
唐冠杰赶紧矢口否认,脸却红了。令如斜眼看着小唐以及他的大红脸,满脑子问号,韩厂长口中深受欢迎的全才、刚刚做报告时的专业人才、前两次见到的冒失鬼书呆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唐冠杰?
令如借组织学生离场的机会,与之前并排而行的唐冠杰拉开了一些距离。她跟在学生旁边,慢慢往外走着,却听见队伍中的某些学生也在小声议论着作报告的唐冠杰,有学生说,“这个副工程师讲得还真挺好,我现在总算有点儿目标了。”有女生笑着接过话茬说,“长得也挺好啊,文质彬彬的,也不知道谁有幸能分到他的车间,如果大家不介意,我希望那个人是我!”说完,大家嬉笑一团。
走在一旁的令如听着这话,哭笑不得。却还是板起面孔,“严肃点儿,注意纪律。”学生们吐吐舌头,不再议论。令如想,“这些孩子,看问题只看表面,典型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是他们见到了唐冠杰这家伙之前的嘴脸,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幻想。”
接下里的时间,令如和刘振华给学生们分成六组,安排到六个车间实习,其中就有唐冠杰的车间。当天下午,令如和刘振华巡视在六个车间之间,当然也看到了唐冠杰工作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面,严肃认真,镇定自若,车间就像他的战场,身处其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来回巡视的过程中,多次经过唐冠杰的车间,看见那个忙碌其中的身影,但唐冠杰专注于工作,没有看向她一次。可这单向的观察,却让孟令如觉得,唐冠杰这个家伙,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负荆请罪
三个半月的实习期,学生是需要常驻工厂的,带队教师不必每天跟在旁边,每周下厂一次,了解学生实习动态和需求,再听一听厂里反馈的实习情况即可。刘振华和令如商量着分工合作,每人负责一周,其余时间留在师大处理其他工作。因此,只要令如按照这个频率下厂,基本上半个月才会见到唐冠杰一次,整个实习期最多见七次。在第一次从曙光厂返回的路上,她就已经推算好了这个数字,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其实,第三次的偶遇已经让令如对唐冠杰的态度有所改观。且不说其他方面他是怎样一个人,单从专业技术方面以及对待工作的态度上,令如还是很认可唐冠杰的。她一直都很欣赏那种干一行钻一行的人,她觉得这种人心思单纯,静得下来,任何时候都稳得住。可是,当第一次的“木讷”,第二次的“轻浮”与第三次的“稳重”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令如琢磨不透了。困惑与好奇只是一步之遥,而因好奇产生的探究心也许是浪漫的催化剂。
按照分工,第一周返厂的是刘振华。那周五晚上快下班之前,他匆匆赶了回来,找到尚在办公室的令如,兴冲冲地说着这次返厂的见闻。据他所说,师大的这批实习生表现不错,给曙光厂的领导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如果接下来的时间能继续保持,很可能会比往年多几个转正名额。令如也很高兴,毕竟是第一年带实习队伍,最后结果如果是好的,那便是锦上添花。
闲聊之中,刘振华说起他中午是在厂外吃的,唐副工请的客。说到唐冠杰,刘振华倒是很兴奋,他跟令如说,“这个小唐,好像跟你岁数差不多,我对他的印象还挺好,他们厂负责反馈实习情况的主要是他,中午我们聊了很多学生的事儿,我发现,这才一周,他对咱们系的那三十个学生的情况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就连那些没分在他车间的,都能叫上名字,真是神了。”
令如不置可否地笑笑,刘振华继续说道,“对了,他还问你怎么没一起去,还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好像对你还挺好奇,我一介绍你的情况,才发现,你俩居然是老乡!你知道吗?你和唐副工是老乡!你说多巧,下周你去,一定得好好交流一下,说不定还有共同认识的人呢。”
看着刘振华惊讶、兴奋的样子,令如觉得十分好笑,真想告诉他,“可不是,我们不光是老乡,还相过亲呢,你说多巧?”想到这,她忍俊不禁,倒把刘振华弄得一愣,问她怎么了,令如赶快把话题岔开,聊起某几个实习生的情况。
那天下班后,令如回到宿舍给令美打了个电话,说起她上周带队实习到唐冠杰厂子的事儿,还聊起了第三次见面感受到的不同。令美在电话那端“嘿嘿”直乐,她半开玩笑地说,“姐,我咋感觉你俩有戏呢,你看你现在给我打电话,十次有八次都会提起姓唐的,你原来可是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提起一个男的。”
听到这话的令如一怔,提过那么多次吗?不至于吧。她提高声调说道,“别瞎说好不好,我跟他怎么可能有戏,我告诉你啊,我绝对不会喜欢上他,我不可能对他有意思。”嘴上连连否认,可脸却不知不觉地微微发热起来。
令美在电话那端长叹一声,说道,“姐,你听没听人说过一句话,当你拼命跟自己说,我要爱上他,我要爱上的时候,你往往不可能爱上这个人。可是,当你不停地暗示自己,我不可能喜欢他,我不会喜欢上他,没准儿你已经动了心思,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令如笑骂道,“孟令美就你歪理多,你少绕我,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我自己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令美在挂断电话之前跟姐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姐,有时候,我们还真未必了解自己心里想什么。”
令如挂断电话,心里乱乱的,她一个人坐在宿舍的床上,回忆着最近几次给妹妹打电话的内容,却发现,好像真的如令美说的那样,提过好多次那个人。
最近这段时间,她打给令美的电话,好多次都是因为唐冠杰的出现引起了她内心的波澜,唐冠杰这个人,就是这样讨厌,无论是他有意地接近,还是无意地出现,都能轻易扰乱她的心绪,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我不要喜欢上他!”令如小声嘀咕着,却又想到令美刚才的话,她拼命地摇了摇头,想要把那念头甩出去,却更加烦躁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咒骂着唐冠杰这个“冤家路窄”的讨厌鬼。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又一个周五到了,孟令如去曙光厂的日子到了。学校派了车送她去,一路上看着窗外似曾相识的景物,她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上一次是未知的忐忑,而这次,已经知道在目的地会遇见什么人,那种不安和不确定已经完全不存在。令如以为自己是抵触的,至少没那么盼望着到达,可是坐在车上的她,却不知怎么的生出一些期待,她也说不清这种期待因何而来。
到了目的地,一下车,令如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厂门口。一瞬间,她愣住了,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之人正是唐冠杰,让令如惊讶的是,他今天穿的这一身,正是她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他的装束白衬衫,蓝色工服裤子,偏分的头发,框架眼镜。令如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唐冠杰,唐冠杰却微笑着向她走过来。
“孟老师,欢迎光临,我在这恭候多时了。”
“你们厂还真是周到,副总工程师都亲自到门口迎宾了?”令如回过神,揶揄道。
“我不光是代表厂里,更是代表自己出来迎接你的。”唐冠杰笑着说。
“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令如继续???调侃。
“孟老师,我今天在这等你,一是为了迎接,二来也是为了道歉。”唐冠杰的神情突然变得无比诚恳。
“哦?这我就不理解了,你有什么地方得罪我了吗?”令如心中一动,反问道。想着,果然,来者不善,我倒看他又有什么幺蛾子。
“那次我去你们学校找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冒犯了你。其实我的本意并不是那样,只是不知怎么的,就词不达意了。”唐冠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要说别人词不达意我信,比如我这种不太会说话的人,可是上次来厂里,看你报告做的如此精彩,哪里像是会词不达意的人,我觉得你说的每句话都很诚恳,想必,那次在我们学校对我说的那些话也是如实陈述吧?”令如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唐冠杰听到这话,哭笑不得,他琢磨着,都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多少有点儿道理,惹谁都别惹牙尖嘴利的姑娘。他看了看绷着脸、表情严肃的令如,突然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孟老师,我真是服了我自己了,一站在你面前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其实,上次在你们学校,我之所以那样说,全都是故意的,因为我面对着你,就没有办法正常表达内心的想法,所以,只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我知道第一次见面给你留下不太好的印象,我想挽回,可是弄巧成拙,就想着干脆将错就错,给你留个深刻的印象,没想到说多错多,越说越错,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不管怎么样,我今天还是要真诚地向你道歉,上次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