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善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他始终认为是妹妹自甘堕落换来的下场,可人死了,心结烙下,他受着隐隐的谴责,却难以承认。
陆家一家人都是执拗倔强的性子,哪怕是眼前这么个年轻人也是一个路数,那固执坚强的眼神,像极了再也见不着的亲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才一个月大吧。一晃眼就十多年了。”陆善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陆旭秋,模样俊朗挺拔,是个俊小伙,
“我来过吗?太小的事不记得了。”
“嗯,你那会儿也就这么一点大,像个小猫。”陆善用手掌比了个大小,忽然有些感慨,时光匆匆,往事太过沉重。
那时许久没见的侄子带了个婴儿来见他,他只是猜测这孩子来路不明,问了是哪家的,陆维倾偏不吭声,若不是撞见对方在厕所灌奶,他万万没想到竟是陆维倾所生。一直以来,他对侄子双性一事讳莫如深守口如瓶,连妻子都不曾了解,这下好了,双性产子,宛如晴天霹雳,气得他浑身发抖,当场破口大骂。
“你可是个男娃啊!你这是不想要脸面了吗?!”
“你忘了你母亲临死前还在给你筹钱吗?!”
“你是去北京读大学啊!你在做什么龌龊事啊?!你这样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
他大发雷霆,引来妻子不明就里地过来劝他。而陆维倾坐在一旁,抱着孩子面如死灰,好像早就不在乎了。一直到他说累了说倦了,陆维倾才淡淡地开口。
“舅舅,您要养他吗?表姐嫁人之后不方便照顾你们吧,他是个正常的孩子,没有病,我检查过了,你们可以养他,让他给你们养老。”
这话冷冷淡淡,就像是一位熟练的人口贩子。
“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舅舅,我找不到人了。”陆维倾笑了,很凄惨的笑容,“您要愿意养他,我会我所有的钱都给您,而且我再也不会出现,您就是他唯一的父亲。”
再也不会,这四个字斩钉截铁,好像只要陆善收下,他可以立刻离开。
听到此话,陆善立马冷静下来,他看着侄子的脸,那绝对不是和陆缘一样的神情。当初妹妹不顾他和母亲反对,毅然决然要生下孩子,满眼满心都是他们无法理解的爱。而陆维倾的双目空空荡荡,好像被抽空了一切,只剩让人寒颤的绝望。
不对啊,明明这孩子考上大学时,还带了一箱鸡蛋做谢礼,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和生活的热忱,怎么好端端地成了这样?
这个问题他捉摸不透,但作为一个亲人的本能,他按住了陆维倾的念头,拿出大家长的态度要他自己解决。
“你母亲能做得到,你也可以,”
“自己造的孽,就必须自己负责。”
“记住,你是个男人!”
陆善不知道,这道命令无形之中拉住了早就决心赴死的陆维倾。
他更不知道,那天的陆维倾在被他赶出家门后,在寒夜彻骨的深冬来到母亲的坟边,怀中的婴儿哇哇啼哭仿佛在说他不舍这个人间,过了好久,他终于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而后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唉,老头子深深叹了口气,戒了多年的烟瘾似乎都要犯了。
他还是觉得痛惜,为了妹妹的冥顽不灵,也为了侄子的自甘堕落。
陆旭秋见到舅爷爷走神恍惚的模样,老年人似乎很容易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他心里不爽,一个人想算什么啊,他这次拜访可是有备而来,那EXCEL表格上可整理了不少问题,可就是冲着挖掘故事来的。
然而,隔了一代人的爷孙辈分,实在难以沟通,你说你的,他说他的,时不时陷入双双沉默。有时候他想打听打听父亲在大学时的事情,陆善板着个脸,眼神大有一种你这毛头小子好奇这些做什么,但也努力作答,可惜答非所问,一看就是疏于关心,一概不知,连上的T大还是X大都记不太清。
估计是被问白了脸,显得像对自己侄子不够关心似的,陆善忽然大嗓门地说教起来,“你们大学生还是要好好学习!别搞乌七八糟的事情。”
老头子严厉地教训他起来,愣是抓着他这个名牌大学的学霸说了半个多钟头的学习重要性。
这有点惊奇了,他头一回感同身受到方瞬然描述的那种过年跟亲戚鸡同鸭讲的滋味。原来就是这样,就算是关心的话也听得很刺耳。可他不讨厌的,因为陆善是用亲人的口吻朝他说教。
他发现自己有点吃这套,甚至想到如果陆维倾愿意这么跟他天天说教,可能他会和方瞬然一样顽皮。
当然老头子也不忘继续跟他埋怨陆维倾的不孝顺和亲情淡漠,他观念传统守旧,对家族血缘很看重,陆维倾这种忘本不归的行为,在他眼里和白眼狼没什么区别。于是乎在这些只言片语中,他捕捉到了一句话。
“就跟他亲爹一样忘恩负义!”
陆旭秋皱起眉头,亲爹?
啊也是,王庆是继父,那陆维倾肯定有个生父。听陆善那语气,似乎还挺熟悉的?
他自己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毕竟比起了解陆维倾的亲爹是谁,他更好奇自己的亲……
好吧,陆旭秋承认他目前并没有做好知晓“亲爹是谁”的心理准备,也不太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看待。在这个问题上,他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测。既然陆维倾如此排斥他的存在,说不准是被男人玩弄感情搞大肚子然后抛弃的?
猜测合情合理,可每每想到,就止不住内心愤怒。
不是气陆维倾拿他当出气筒,也不是气生父对自己不闻不问,气得是竟有男人能把陆维倾伤到如此,他气得是陆维倾曾经对别人用情至深。
因而在闻若康亲口说出他没有碰过陆维倾的时候,他长吁口气,幸好。
老头子难得骂了旁人,陆旭秋见他气鼓鼓的,顺口问道,“我爷爷怎么个忘恩负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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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东西抛弃了我妹子不说,自个儿去过富贵日子了,哪管娘俩死活!”
“啊……我以为他早就过世了。”
“确实死了!就是死的太晚了些!”陆善脸色深沉,眉毛和皱纹粘成一团,是消解不掉的恨意。
第六十六章 他的“父亲”
陈年旧事陆善本不愿意详说,主要是不大光彩。可陆旭秋摆出少年人的乖巧,用着他从叶沛元那儿学来的胡搅蛮缠的语气,参和些孙子辈的撒娇态度,很快博得陆善的好感。在他有意地追问下,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也被层层剥开。
故事得从上山下乡开始说起。
和书本上一带而过的历史有些差别,早些年下乡确实很苦,年轻人们去西北去新疆去苦寒无人之地,没做过半点农活的男男女女吃尽苦头,根本挺不下来,病了受伤了连医生都找不到,多少人再也没回来,纵使回来,也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