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时差不多。”

“心情呢?”温昕是个敏锐的女生。

“还好。”陆维倾朝她笑了笑,“可能是我吃得不够多吧。”

闻若康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秒,他回想起陆维倾的食量少了一些,好像不太开胃,这两天尤为严重,晚上在食堂的特意偷瞄着他,陆维倾果然只是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

情绪亦不太高涨,神情写满疲惫,甚至连睡前的宿舍闲谈都没有加入,早早就倒床睡觉了。

陆维倾的反常来源于身体的异常,时隔半年,可耻的血迹再度提醒他怪物般的身子。尤其是嗅觉灵敏的李明伟突然在宿舍说了一句好像有血腥味。

“什么呀,哪有?”张军嫌他大惊小怪,“你犯罪小说看多了吧。‘

“我明明闻到了。”李伟明皱着眉头,他耸耸鼻子在宿舍深深闻了一口。

陆维倾捂紧被窝,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腹部亦紧张得令他疼痛。

第二天的清晨,他早早去浴室将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连同床单外套一并清洗干净,随后在厕所换上女生才会用的卫生巾,男厕所没有纸篓,用过的厕纸通常扔进蹲坑里随水一冲,而他不可能将那带血的赃物扔下去,只能像做贼一样扔到了公厕外的垃圾桶。

只是这样的动作,就足够剥离他全部的自尊,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在清晨就用光了浑身的力气,而脑海却不会停止转动,他想起李明伟的话血腥味。

他当然能闻到,不仅他,初中时的同桌也曾闻到过,甚至是贴在他的校服上告诉他。

“陆维倾,你的身上有股血腥味。”

其实那味道更像生锈的铁器,一旦带着这股气味,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你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他有两套生殖器官,这意味着他可以成为男性也可以成为女性。陆维倾不想成为一个女人,这不代表他讨厌这个性别,就好像学校里留着短发的女孩子们也不想被人喊成假小子一样,性别是自我肯定的第一步,希望别人认清自己的性别,也是一种尊重。

但,谁会尊重他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呢?那是一种奢侈的东西。甚至连家人都不会接受的存在。

知道他身体秘密的有母亲、外婆和舅舅。当年未婚生育的丑闻就给小镇上的家族蒙上了巨大的耻辱,而诞生的婴儿有着怪异的双性身体,在那种愚昧的地方,更不会有任何的好话。

“造孽啊!这是孽种啊!”外婆哭哭啼啼地说着,“你这样嫁人都没办法啊。”。

“早就叫你打掉,你从来不听我的,活该!”舅舅严厉地教训着,作为家族里的话权者,长兄如父般的存在,他却极其嫌恶妹妹的不知羞耻和冥顽不灵,苦头都是自找的,女人不守住贞操就一定会有报应,他如此坚持这一点,连亲情都毫不在乎。

就算这样母亲也没有怨怼旁人,吃下了所有的苦头,自始自终保护着他,至死都无怨无悔。陆维倾忍不住想起俞生南,那个儒雅博学的男人,那个随和任性的男人,那个让母亲牵挂一生的男人,无论如何他都不愿也不能相信,这个名字换来的只有落在他身上的报应。

闻若康不知道陆维倾的低迷究竟为何,对方身上写着巨大的谜团,而拨开这个谜团似乎要掀开他全部的痛苦,有时候陆维倾会无意识的出神,那种时候他的笑容会消散,露出迷茫的表情,眉头微皱,唇角下瞥,好像自然的状态就是不那么快乐的,苦闷才是他的标签。

于是为了让友人振作起来,那天他回宿舍,给陆维倾带了一本书,“今天路过书店意外看见的,你喜欢的偶像出新书了。”

陆维倾接过去,他看见封面,浅灰色的背景印着深深浅浅的竖纹,像被大雨淋皱的老旧书籍,唯有封面的左上方铺上一层淡淡的月光,书名《我又想起你》俞生南。

一本现代诗与散文的合集。

他面无表情地翻开扉页,只见上面写道“看见他,我又想起你。但你是新月,他是微雨。”

公众号婆婆推文,群九八二六三八零三五2020-03-10 20:03:41整

取名就有着俞生南的风格。

他翻开第一篇《雨城》,映入眼帘的开头段落写道,“谱雨成诗并不是浪漫,那一定在雨中遇到了你,才有了灵感。然而灵感和灵感是不同的,被雨水刮开了天灵盖,翻掘些许苦涩的东西,那些多半是秋天带着苦味的,我容易记起那些远去的往事,但有些是春天带着甜味的,我容易想起你。你的名字取得真好,”缘“字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是你我的缘分,是宿命的情缘……”

陆维倾翻书的手停在了半空,只这么一段,便潸然泪下。

“怎么回事?小陆,你怎么哭了?”闻若康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连忙慌张地坐在他旁边,揽住他的肩膀。

陆维倾哽咽,他说不出话,抱着书头埋在纸张上,泪水晕染了那一行字。

缘是他母亲的名字,陆缘。

想不到那个男人还记得。

他以为俞生南早就忘了,他的书写过形形色色的女人,他以为陆缘只是其中的一本,这些年早就演化成了一个久远的符号,一个青春时犯下的错误标记。不管在母亲的眼里如何美化他,如何崇拜他,俞生南依旧是一个身处在名流世家的已婚男人。

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是浪漫故事,而爱上两个女人后,算什么呢?在他的社会地位里,想要的一切都太轻易,又怎么会珍视远方小镇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的爱呢?

然而,这一刻,男人在书中写下,“我一直爱恋着的缘啊,你过得还好吗?”

陆维倾没有向闻若康解释内情,他只是说自己被感动了,可这样苦笑落泪的样子,怎么会与感动沾边呢,这听起来像极了谎言,但对方没有拆穿。陆维倾抱着新书仔仔细细地翻看着,废寝忘食甚为癫狂,他在书里找寻每一个碎片式的真相,这一次,俞生南好像摒弃了过往披着马甲的第三人称讲述那些似花非花的故事,而是用轻描淡写的手法在生活的细微场景里怀念着过去的那段感情。

他在《两三件旧物》中写道,“日头暖和了,夫人张罗着要晒书,她知道我一直心疼那些封皮都快发霉的书籍,但李嫂做事马虎,晒的时候仍是弄散了好几本珍藏的手抄书,尤其是清代龚自珍的那本,我心疼了好久。

不过亦有惊喜之事,从书房里搬出一摞高的信件,有好友寄给我的明信片,还有我未寄出的,尘封许久,字迹也颇为怪异,想起是练瘦金体那会儿,拆开一看,凌厉的笔锋写着柔软的句子。都是肺腑之言,大约是辗转难眠时写下的,夜里不觉得羞耻,心里装着真情实感,恨不得立刻被你知晓。但白天太阳一升起,人就醒了,好像那些思念也都是一场错误的梦罢了。只不过这梦的余韵太长,二十多年了,还能如此清晰。”

除此之外,《雾里看花》这首诗也露出端倪,“浪潮汹涌卷起涛波/爱恨相知汇聚长河/世事无常缘生/无可奈何情去/雾里看花不是你/各奔东西再难觅”

……

是在想她对吗?

是真切的爱过对吗?

陆维倾怀疑过的,他不止一次怀疑过俞生南和母亲也许只是一段露水情缘,青春年少迷乱纵情,只是因为在孤独的远方互相依偎着,也许那不算什么,清醒后像逃兵一样迅速躲回自己富裕的城堡里,写些情情爱爱的小说故事,他不会离婚也不会回头,那么多浪漫的字眼,像一个无知的情圣,他的爱好高傲啊,眼看星空,却看不见脚底。

陆维倾的腹部传来隐隐的疼痛,耻辱感再次提醒他那个词“错误”。

他终于翻到最后一篇《经年》,文章的末尾写道,“最后一次听到你的消息是你嫁与他人,安逸幸福。之于感情,这是种圆满,原谅我贸贸然旧事重提,但这是最后一次,盼你珍重,爱惜自己。”

原来这并非一本回忆录,不过是再一次的自我感动罢了,黛玉葬花聊以自慰。什么叫知道你过得好那我就安心了,倘若过得不好呢?

哈,当然了,有谁会告诉他,他们过得不好呢?他连自己的存在都不知情,那别说母亲的逝世。儒雅亲和,个性洒脱的男人是散发着魅力没错,但那样的无忧无虑真的是快乐吗?陆维倾捂着肚子,他太讨厌了,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男不男女不女的身体。

他忍受不了了,也不想再去忍受了。

俞生南的温柔只是因为他看不见苦难罢了,无关痛痒的文字能解决什么呢?连母亲都知道他不会回头了,但是……看不见就不存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