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渐渐明白,他们已经走入一条死胡同,前面没有路了。她如果表明身份,就等于是给他一计响亮的耳光,单单为了他的男性自尊,他们也绝无可能了。
后来的后来,她旅途中的某一个不眠夜,在边城小镇的破旧旅馆,借昏黄的灯光看一本小说,看到里面的一段台词,禁不住泪凝于睫。
那段台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她知道安悦生不够好,可是她爱他。那是她首次爱一个人,情感十分饱满,爱得过于用力,不注重方式和手段,自然难有圆满收梢。她那时太年轻,还不晓得,爱的方式有时比爱本身更重要。如果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肯定会做得好一点,但人生没有彩排。
她在路口等红绿灯,一边思潮翻滚,对面的绿灯亮过半数,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快步飞奔过去,尚不及站定,旁边忽然“嗖”地驶过来一辆车,吓得她连退两步,着实吃了一惊。
谁知那车竟在她跟前停了下来,深色的玻璃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容,看定她微笑,道:“上来,我送你一程。”
风萍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竟会遇见唐湛,一时不禁怔住。他打开一线车门,含笑提醒她:“这里不方便停车。”
风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腿已经率先作出决定。唐湛起身让到里面一个座位上,她便坐在他刚做过的地方。司机迅速将车驶出去。
虽说送她一程,但并没有询问她去哪里,淡淡地问道:“怎么不开车出来?” 他的姿态相当随意,修长的手指交叠在胸前,眉梢眼角都是温和的笑意。
风萍也不知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每次遇到他都仿佛局促不安,为了避免把话题扯得太深,她决定说谎,浅浅一笑道:“我不会开车。”
唐湛确实没料到这个答案,微怔一下,道:“也好,你若是会开车,大概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说着又笑起来,一派若无其事,神色坦荡。风萍听了只觉得奇窘,两颊一下子就烫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眼角刻着几道细碎皱纹,但丝毫不妨碍他的魅力。
他的眼睛像一口深井,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风萍看了一眼,立刻转过头直视前方,一颗心突突直跳。车内极为安静,她怀疑他有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禁又羞又恼。
他又道:“风萍,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餐好吗?我正好有事想和你谈谈。”虽是问句,但一副笃定十足的语气。
风萍暗自吸了口气,故作镇定道:“抱歉唐先生,我还有事。”
唐湛脸色微变。
近二十年来,他从未被人拒绝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迅速笑了一下,缓声道:“那么,能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我们再约时间。”
风萍闻言不由得一阵尴尬,但也只好实话实说:“我没有手机。”说完都不敢看他,不仅替他囧,更替自己囧,连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下去,仿佛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尤其是想到刚才和易尔阳说的那番话,真是囧。
她不看唐湛,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耳听一阵悉索之声,随即一张便签纸递到面前,唐湛的声音格外温和,依旧含着笑意:“这是我的号码,如果你有时间的话,给我电话好吗?”
风萍不得不暗赞他的风度,伸手将那张纸接过来收好。
24
十年前,有手机是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如今,手机作为现代人必不可少的通讯工具,已经普及到民工和小学生,风萍说自己没有,委实叫人难以相信。她以前告诉别人,没有一个相信的,偶尔碰到那些死缠烂打的不识趣之徒,甚至要送她一个。唐湛倒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将笔纸放回去,问道:“你到哪里?”
风萍忙道:“就在前面下车吧。”随手指了右前方一个较高的建筑物。
唐湛沉默顷刻,唇边不由得荡开浅浅笑纹。当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仍然具有令年轻女子面红心跳的魅力,确实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抬眸看一眼,微笑道:“博知科技园吗?”
风萍一愣:咦,居然到了这里?但面上不露声色,将错就错地点点头。
稍后车子靠边停妥,她道声了谢谢,立刻手脚麻利地跳下车,目送他的座驾绝尘而去,方才呼出一口白雾。
隆冬腊月,雪后的天气有一股阴湿湿的冷,她被风一吹,整个人就冷静多了,自觉刚刚有点儿失礼。无论如何,他也是唐迦南的父亲,跟他吃顿饭又不会死,顶多消化不良。他要跟她谈什么呢?
她已经好奇起来。
这会子正是下班时间,科技园里的上班族们蜂拥而出,打车更加困难,她便随意在附近走了走。
科技园前后三幢楼,呈品字形,外观上看是老旧了一些,笼在冬日傍晚灰蒙蒙的薄雾里,仿佛添了几分沧桑。
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里得到的。笨拙地编写简历,四处投递,两个月后终于得到一个面试机会,对于当时已被打击得奄奄一息的她,不啻一贴兴奋剂,认认真真的做足准备,临场仍是答非所问,颠三倒四,居然也被录用了。后来才知道主要原因在于她出众的相貌。当时着实郁闷了好一阵子,现今,她当然是可以平心静气地检视自己,当一个笑话来调侃的。生活日渐磨去了她性格里的尖锐成分,慢慢把她变得宽容沉着,能够原谅别人,也能够宽宥自己。她和过去的岁月握手言欢,然后分道扬镳,从容前行。
她随着人潮走了好一段路,顺便在街边的饭馆吃了晚饭,隔壁的广场上有商家冒着寒流搞活动,请一支乐队唱怀旧老歌,唱得很不错,却因为天气原因,观者寥寥,她站在旁边听了老半天,搞得那个乐队主唱频频看她,她才不舍的离开。
回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唐迦南西装革履地站在客厅里,脸色很差。陆管家站在他身后,严肃的神情之下难掩一丝幸灾乐祸。
风萍立刻觉出气氛不对,没道理在家还穿得这样整齐的,他没有这个习惯。
“你到哪儿去了?”唐迦南的语气十分不善,“尔阳说你四点多就走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在街上逛了逛。”
“什么都没买也能逛五六个小时?你不要让别人担心你……”
“我早已满十八岁,可以照顾自己。”风萍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而且法律也没有规定,逛街就一定要买东西啊。”
“你至少应该打个电话回来。”
“你知道我一向都记不住电话号码的。”
唐迦南最反感她这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听了很是刺耳,心头那一小簇原本弱下去的火苗陡然升高数丈,禁不住冷笑一声,道:“是嘛?可你倒是记得住信用卡的密码。”
风萍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感觉今晚的事情有点儿严重,便轻笑道:“不过是逛逛街,你又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嘛?”
她自觉是放柔态度了,唐迦南却不这样认为,这副毫不在乎的语气,分明是拿嬉笑应对他的严肃,更加刺激了他。他冷着脸,严厉地说:“我没有小题大作,你最近没事最好不要出门……”
这个语气风萍听了也不禁皱眉,奈何陆管家站在一旁,便隐忍不发,抬脚上楼。她没有当着下人吵架的习惯。却不料她此举令唐迦南勃然大怒,快步将她拦截在楼梯口,怒道:“我在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风萍沉默顷刻,忽然微微一笑,道:“我的态度就是,我喜欢逛街,我明天还要出去逛街。”
唐迦南何曾被人这样公然顶撞过,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