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辞行了一礼,背着书囊缓步跟上。二人穿过讲堂长廊,进了东侧一间小斋。这是林夫子平日小憩、批卷、研经的地方,四壁皆是书架,窗下一张老式八仙桌,摆着半盏凉茶,尚有余温。
林夫子未坐,背手踱了几步,道:“宗辞,你知今日为何留你?”
宗辞不急不躁:“学生不敢妄自猜测,愿听夫子明言。”
林夫子转身看着他,目光中透出审慎:“你母亲之事,老夫当年也听闻一二。你今日所言,锋芒虽藏,却终露峥嵘。”
宗辞略低下头:“多谢夫子教诲,学生……本意非为立威,只是解理之际,不敢虚假。”
林夫子轻轻点头:“你知道就好。府学中藏龙卧虎,有人观你如钦佩,有人看你则如芒在背。如今你不过是秀才之身,却已引目光聚焦,倘若来日再中举人、进士,你可想过会面对何等风浪?”
宗辞沉默半晌,道:“风浪再大,只要脚下有地,我便站得住。”
林夫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仍皱眉道:“你那几位同窗之中,有一人名**周亦承**,你可察觉?”
宗辞点头:“他出言不多,却极常暗中留意诸人,抄书时总坐我斜后位,今日所背段落也是我昨日抄写之篇。”
林夫子缓缓坐下,拈须:“你若能早些看明这一点,日后也少吃几次暗亏。”他顿了顿,又道,“你可愿听老夫一句多嘴?”
宗辞肃然:“请讲。”
“府学并非清流净地,读书求道是真,尔虞我诈亦真。你聪慧无双,但需谨慎行事。正如今日你对冯铭讲解,虽得我赞许,可若换作周亦承出错,你那番话便未必是锦上添花,或成投石问路。”
宗辞垂目应是,深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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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辞离斋时,日头正高。走过讲堂时,便听得一片小声议论。
“宗辞今日太招摇了吧?”
“谁让他字好、经解也透?夫子偏爱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哼,再能说也不过是秀才一个,还不是一样得和咱们争举人名额。”
“你少说两句,宗辞不是好惹的。听说他娘早年被沈家赶出门,连夜抱着他睡过牛棚,能从那样的地方爬出来,还考上秀才,这种人你敢惹?”
宗辞脚步一顿,神色如常,继续前行。
而远处斜廊下,周亦承正站在槐树阴影中,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眼中不见喜怒,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冷意。
傍晚,宗辞回到小院,院中花木已然舒展,一碗温汤搁在堂中木案上,帘子轻轻掀开,洛云京探头出来,笑意盈盈。
“夫子今日又夸你了?”
宗辞脱下书囊坐下,略一沉吟,淡淡答道:“说了几句。倒是提醒我一句若风起时,须看牢自家门窗。”
洛云京闻言也不多问,只添了碗饭递过去:“不怕,门窗我盯着。你只管读你的书。”
夜渐深,宗辞坐在书案前,灯火微跳,窗外虫声细碎。他手中翻着今日讲解的《春秋》,却迟迟未落笔抄录。
他不是没听懂林夫子那一番话,反而听得极明白这府学之中,讲的是礼法经义,藏的却是人心冷暖。
他原本不欲招惹纷争,只想安稳求学、谋一个正道前程。但今日之事,让他明白一件事:**光是才学出众,并不足以保全自己**。有人因你才高而敬,有人却因你出众而恨。
他想到周亦承那双不动声色的眼,仿佛永远在观察、在等待。宗辞知道,这人不会甘于人后,更不会眼睁睁看他步步得势。
但他不惧。
他从未靠谁施恩走到今日,也不准备日后靠谁撑伞走下去。
宗辞将书轻轻合上,走出屋外。院中月光如水,薄薄洒在瓦檐上,透着一丝寒意。他站在槐树下,望着远方府城灯火,眼神沉静而清澈。
“周亦承也好,旁人也罢,”他喃喃低语,“谁挡我路,我便步步逼他退开。”
屋内,洛云京还未睡,坐在窗前缝着一条新做的布帘,闻声回头:“你在说什么?”
宗辞转身而笑,语气温和如初:“没什么,我在想这新居若再种几枝梅花,来年雪落时,或许更好看。”
乡试
进入初秋,府学的气氛日益紧张。
乡试三年一次,来参加考试的事整个翟州府最出色的学子,也是这三年来所有的秀才。
古代的秀才其实已经有功名了,见到官员可以不用行跪拜礼,免赋税和徭役,而乡试就是这些人又一次鲤鱼跃龙门,一旦考中举人,那就是实现了阶级跨越,真正成为了举人老爷。
府学的书生们都牟足了劲的念书复习。
林夫子讲学之余,频频传出各类评比与考校,尤其是“秋闱前才学推优”这场较量,成了所有生徒暗中争抢的风口。
这场推优,不只是为了一纸排名,而是有资格代表府学在州府乡试前夕,进学宫与上三县才子辩论学问。若能在学宫中出名,日后投名师、结门生、仕进之路皆不同。
周亦承早早在私下组织同门,结成小圈,甚至请人代为修改文章、添光加彩。他话少手稳,行事滴水不漏,已笼络得一批生徒站在他那边。
而宗辞,却不曾主动拉拢一人。
他每日自课抄书,偶尔指点他人文章,风评极好;有时堂后解经,也不疾不徐,不吝笔墨,听者皆觉受益良多。渐渐地,连原先对他心存戒备的几位同窗,也在暗暗改观。
“宗兄这人,看似冷淡,其实讲一句是一句,从不藏着掖着。”
“他讲《春秋》那篇,我听得明明白白,比我自个翻三遍还清楚。”
“他上回还帮我改了一整篇《大学》讲稿,说话不多,但句句在点子上。”
这种实打实的口碑,才最叫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