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好在段大司令打仗用的就是海量战术,一件不行十件,十件不行百件,瞎猫碰上死耗子,总有一次能正中下怀。

待到金燕堂能住人的那日,段司令将金燕堂里的旧仆奶娘和蝉衣带到他面前时,许杭的神色是惊讶中带着喜的。

奶娘向许杭磕头,嘱咐蝉衣要终身侍奉,她的小主人脸上不见悲喜,淡淡说:「我早已不敢信任何人。」

奶娘摁着蝉衣的头往许杭面前的地上磕,语气坚定:「小姐活着时曾教我们‘善恶有道’,老奴不识几个字,只晓得‘知恩图报’。这丫头若有一句话逆了您,我便亲自收拾她的性命!请小主人安心!」

一双比女子还要纤细的手将蝉衣扶起,她抬头,这个人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从此,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可好?」

后来就连段烨霖也说,别看蝉衣年纪不大,管起家来方方面面比一些老妈子还要熟练些,若是金燕堂没了蝉衣,许杭可是要头疼不少。只是听开饭时,蝉衣叫一声‘当家的’,段烨霖就想笑。

「说起来,北方方言里头,‘当家的’都是妇人对其丈夫的称呼。蝉衣,你这便宜可占大了。」

蝉衣本是叫‘许少当家的’,字儿多麻烦,叫着叫着便成了‘当家的’,被段烨霖这么一说,羞红了脸:「司令好没脸!惯会浑话取笑人!」

段烨霖哈哈大笑。

许杭倒是细细思忖了一下:「她若伺候我一生,生老病死都是归我管,比起夫君,我怕是伴她更久,这个称呼上的便宜我倒也担得。」

如此,这个称呼就定下了,再未改过。

蝉衣是这世上头一个知道许杭要复仇的人,知道的越多,所担的信任也就越重。

那年头,兵荒马乱,人心浮躁,贺州城刚从战乱中被救回来也不过才数年功夫,违法乱纪的人数不胜数,亏得有小铜关坐镇,每月总有一天是处刑日,将那些罪大恶极的凡人拉到菜市场口砍头。

正有一日,段烨霖在那儿监斩呢,许杭和蝉衣从山上采完药下来,路过瞄了一眼,事端就出了。

人头落地的一刹那,许杭就走不动路了。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闪回,回到蜀城那一夜

睡前他和娘亲说堂弟弄破了他的香囊,让娘亲再做一个,娘亲勾他鼻子说等你爹爹新晒的芍药花磨成粉再说。他便睡了,梦中被枪声吵醒,外面似乎是百千人哭喊,他推门出去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父亲的头被人砍下,满面血红,在地上滚啊滚啊……从一个人的脚边滚到另一个人的脚边……最后,掉进池塘。

多少个夜里,他都溺在血水里,想把父亲的遗骸捞出来,却怎么也触不到。

一辈子的梦魇。

就这一眼,他的世界顿生黑暗。那夜的恐惧突然席卷了他,刑场上的头滚了几下,他的耳边就嗡嗡了多少声,他的胃突然绞痛,头也疼,恨不得所有感官都消失,像是被谁推倒,无人拉他一把。

有哭声,谁在喊,碎裂声。

「啊!」许杭压抑地低吼一声,浑身打颤着捂着脑袋倒了下去。

「当家的?当家的!」蝉衣慌了神。

段烨霖见到异状本以为是什么胆小的百姓被吓着了,多看了一眼才警铃大作,登时就从台上跳了下去,几步冲到蝉衣跟前,抱住许杭:「怎么了?!」

到金燕堂之后,许杭浑身出汗像落过水似的,他听得见有人在唤他,努力睁开眼,先映入眼帘的是段烨霖军装上的肩章,恨意就是在这一瞬间冲上顶峰,其实他神志还不算清楚,却将床头用来剪蜡烛芯的剪子一抓,往段烨霖的脸上狠狠一划!

只觉得眼前一闪,随即段烨霖一摸脸,已是一道血子。

「滚开……」许杭严重无神,嘴唇还在抖着。段烨霖只要一动他就反应激烈,谁都近不得身。

怕耽误久了,段烨霖速度很快地赤手握住剪子把他制住,用被子裹起他住怀里一抱,死死圈紧。

许杭像是陷入泥潭的小动物,四肢都在往外挣动,嘴里还絮絮叨叨喊着:「别杀…别砍他……」

「好,不杀,都不杀,」段烨霖拍着许杭的后脑,一下一下,自己粗喘的呼吸像是在引导许杭顺气,「没有人会死,大家都好好的,你也好好的。对不对?」

没多久,许杭就筋疲力尽就睡着了。

这是心病,就是换一万个大夫也只能跟段烨霖说是受惊了,而段烨霖倒也真的就相信是这个足不出户的小孩被这场面吓坏了。

这一遭倒是把一旁看见的蝉衣吓个半死,既担心许杭受不住,又怕他说胡话把事情都说出来了。

许杭醒来的时候,蝉衣眼下是乌青的,一直没合过眼:「当家的,现在没人,您…您哭一哭吧,啊?」

不怕人放肆,就怕人憋坏了。

「蝉衣…你这身衣服真好看…」许杭拇指和食指摸着蝉衣的袖子,「…我娘在时,也爱穿这藕荷色的暗纹裙,天下好看的女子里,没有谁比我娘穿藕荷色更好看。」

蹲在床头的蝉衣哭成了泪人,是一个人把两个人的份都给哭了。

第二天,段烨霖让乔松把刑场搬到城外去,次次行刑都劳累乔松跑一趟金燕堂知会一声,让他避开些。

而段烨霖在脸上的伤好全之前,没再踏入金燕堂半步。倒是从蝉衣那里听到起因经的许杭扔了一瓶祛疤的膏药给蝉衣。

段烨霖为此笑得像个二傻子。

可是咱段大司令怕是怎么都想不到,次月行刑的时候,他的许少棠包下了城边茶楼的顶座,大窗子朝外开,鸡翅木椅端坐着,让蝉衣将他双手双脚都绑在椅子上,逼着自己往刑场看。

心悸、抽搐、昏厥、暴汗。

醒来。

继续心悸、抽搐……

蝉衣除了替他一遍一遍擦汗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解开绳子的时候哭着问这又何必。

许杭很虚弱,眼里充满了血丝,咬着牙道:「蝉衣…我这双手是要亲刃仇人的,我不能…害怕看到头断血流。」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折磨。从最开始瞬晕,到最后许杭能在行刑完毕之前,安然地洗手焚香泡上一壶正山小种,听到咔嚓头点地,喉间惬意一口茶。

再无所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