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我都六神无主,打碎了好几个杯子。夜里没有用一点东西,就合衣而卧。
万籁俱寂,我躺在床上,烛火已经吹灭,只有零星的一点月华照进来,像是暗夜中唯一的萤火。不知不觉,我就进入了梦里
我梦到了一个伟岸的男子,他身着鲜艳的喜服,拿着剪子,将我霞衣上的结一个一个地剪开。我又梦到,烛火孤影,他一个人独坐案前,明明困乏至极,也仍旧强撑眼皮。忽然,我们出现在人海之中,他突然将我拦腰抱起来,朗声问我,看不看得清。接着,又是他,在漫漫长夜里从后抱着我,对我说,你不会明白。
渐渐地,他的影子淡去,另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神采飞扬,如同一团烈火,任是走到哪儿,都让人无法移开目光。他手执豪管,挥墨如舞,下笔如神。他时而放声朗笑,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强取豪夺, 时而深情款款。忽然,他身影消散,我听到风中传来一声小君,忙循声去找,转身却又见到,他跪在灵堂前头。当我碰到他时,他脸色又变,将我一推,说,是不是因为你恨我。
他化作红烟消散,我抬起眼,就见到繁华长街,河上莲灯盏盏,一只手蓦地执来。我一见他,就看那目似剪水,人似空谷幽兰。他一手拿着灯,一手握着我的手心,伴我走过长夜。然后,是床榻之前,他神色灰白,两眼通红,一遍遍说,我不甘,我真的不甘。紧跟着,那双眸如若灿星,许诺说,下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们的身影慢慢消逝,许许多多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一些不大顺耳的话,我就不说了,沈氏没来得及教好你,而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好为了儿子,多费些心思。”
“四哥儿,你的书都读到哪儿了?”
“男人啊,你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就会疼你、爱你一时。可记住,别把这心给搭进去,若不然,以后疼的,还不是你自个儿。”
“四哥儿,快快过来,来试试姨娘给你做的这件新衣衫”
“我反正是个迟早都要死的,你当然要让我!大哥,既然如此,你不如把他也让给我,别跟我这个短命的争!”
“她泉下有知,是该知足了,只委屈了我的四哥儿……”
“一梳富富贵贵。二梳无病无灾。三梳百岁无忧……”
“呸!她以为我真稀罕她用过的东西!”
“那下次不管怎么样,你都把他让给我几天,如何?”
“四哥儿、四哥儿,要不是因为你,姨娘我早恨不得也跳了井,一了百了!”
“今上有意今秋出兵北伐,到时候,我就会带军出征,挥师北上。”
“四哥儿,你去了京城,一定要规规矩矩,嘴记得甜一点,别成天跟个闷葫芦一样,啊?”
“冬天来了,燕子也要飞走了。”
“姨娘这辈子,就指望着四哥儿了,你定要好好儿的,知道么?”
“原来,我以为的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全都是一场笑话!”
“记住姨娘的话,四哥儿若是能留在京中沈家,就算是为奴为婢,也别给我回来……!”
别给我回来!
“喝!”我猛地大震,两眼睁开来。我发觉,我正趴在冷冰冰的地上,周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透进来。我怔怔地环顾着,隐隐约约,听到了像是一颗珠子坠落到地上的声音。
随着珠子滚动的声音,它渐渐近了,最后,就停在了我的双眼之前
那是一颗,红艳如血的珠子。
“唰”地一声,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呼……”我出了身热汗,茫茫一抬眼,看了看周遭,只觉眼前这个地方陌生得很。我摇晃地从床上下来,趿着鞋,轻轻地喊了一声:“姨娘?”
无人应我。
“姨娘……”我又提声,唤了唤,“三姨娘……”
我仍旧没有得到回应,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陡地攀上了我的心头。我突然夺门而出,暗沉深夜,长廊无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起来:“姨娘!三姨娘!”
我嘶哑地沿路叫喊着,接着我看到前方一盏一盏的火亮了起来。不知道是谁人唤道:“少君、少君,您怎么回事!啊!”
我推开那人,惊恐地跑了出去。
“来人!快来人啊!”
我一路逃着,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什么地方去。蓦地,我脚下一绊,重重地摔了下来。我喘着粗气,颤颤地抬眼四顾,眼前尽是黑魆魆的一片。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大哥脸色微变,开口时支支吾吾,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末了,他似乎明白,不可能瞒得住,便道:“两年前,三姨娘接过你的血衣,也以为,你已经死在京城。”
“她不言也不哭,下人也未曾察觉异样。”
“五日后,三姨娘就被人发现跳了井,她手里……还抓着你的衣服。”
犹记得,府里的下人说,如果能生而为尻,嫁进豪门,全家就能鸡犬升天,一生都不愁吃穿。其实,我一直都以为,三姨娘只恨我不是五妹,给不到她体面。我原本还想,我嫁进了徐家,她总算能扬眉吐气,下半辈子,都有好日子能过。我之所一直都在忍,是因为,我明白,哪怕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想一想,我那可怜的母亲……
我怔怔地望着,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物。乌云蔽月,没有一点光,也没有可以逃脱的地方。
“啊!!”我深陷烂泥之中,十指蜷曲,蓦地哽咽地嘶喊,伏地痛哭出声。
宁武十年八月十一日,我私逃出徐府。
十日后,我在京外渡口,被徐大少爷给亲自擒住,押了回去,关在祠堂里,只等三个少爷都齐了之后,再行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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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六十二)
京外渡口,在我登上船的时候,徐家的人马便恰好赶到。船家怎敢忤逆,正要停船,我仿佛听到了谁的呼唤声:“三喜!”
我纵身一跃,跳了江。
江水极冷,也极苦,我看着江底,黑黢黢的一片,它又让我想起了,沈家偏院里的那一口井,那里是不是也像这样。极冷、极苦。
直到我转醒,静静地看了眼周围,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徐家人把我关在祠堂后头的院子里,这个地方,一直是用来关押族中犯下大错、等待发落之人。我虽是被关着,但并未受到苛待,吃穿用度和过往并无多大区别,只除了一个聋哑的下人之外,我就没有再见到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