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凤上早班,下午三点钟到家,走进内间,薛金花还在半梦半醒之中。玉凤说,太阳落山了要。薛金花坐起说,为啥困得越久,越没精神,浑身乏力。给我倒杯茶来。玉凤说,姆妈,哪能办啊。薛金花说,有趣,叫倒杯茶,还哪能办,直接办。玉凤沉下脸色说,姆妈,还有心想开玩笑。我现在觉得五雷轰顶了。
??第三十六章 算命
薛金花听后彻底清醒,反倒笑起来,玉凤担心说,姆妈气疯了。薛金花说,十三点。玉凤说,那笑啥。薛金花说,真话不出门,谣言传千里。我根本不信。玉凤说,是真的。薛金花说,真个屁。我自己养的女儿,我还不了解。若说玉凤玉卿,我相信做的出来,玉宝绝对不可能。玉凤说,姆妈又踩高捧低,继续犯经验主义错误。
薛金花不理,爬起来,走到客厅,倒白开水,玉凤跟在后面说,黄胜利去核实过,确实是玉宝,新疆交的男朋友,名叫乔秋生,在面店亲口讲,和玉宝有肉体关系。薛金花说,俩人还在交往。玉凤说,分手了。薛金花说,为啥分手。玉凤说,听讲,等不及玉宝从新疆回来,寻了新的女朋友,今年准备结婚。薛金花说,这种事体我听过太多。往后不要再提。玉凤惊讶说,就这样算了,玉宝白白吃亏,名声受损,我们总要做点啥吧。薛金花说,戆大,吃啥亏啦,不要瞎讲。明明没事体,一吵一闹,反倒事体变大了,三人成虎,到辰光,纵然三头六臂、浑身是嘴也讲不清。玉凤不语。薛金花说,告诉黄胜利,真为玉宝好,这桩事体到此结束。否则,我没好面孔。
玉宝和赵晓苹来到 13 弄,正值黄昏时分,灶披间全是人,飘满红烧带鱼的味道,老阿姨在炒青菜,从眼镜片底瞧人说,看了陌生,是来寻孙瞎子吧。赵晓苹说,对的,来寻孙大师。老阿姨说,狗屁大师。赵晓苹不睬,拉着玉宝雄赳赳上楼,玉宝听老阿姨说,烦死,乱七八糟人,天天来,我受够了,我要报警。
话音未落,已在两楼,赵晓苹叩叩门说,孙大师,孙大师。片刻后,门从内里打开,黄焦焦灯光往外涌,像菩萨身后笼罩的佛环,孙大师慈眉善目,年轻英俊,俩人侪惊呆了。
孙大师温和说,是赵施主和林施主吧。赵晓苹双手合十,恭敬说,没错。孙大师说,请进。转身往里走,俩人随后,赵晓苹低声说,想不到呀,我以为孙大师。玉宝笑说,我也以为。进到房里,是日式榻榻米设计,孙大师盘腿坐在矮桌前,伸手请俩位坐对面,赵晓苹和玉宝学样坐定。
孙大师卷起衣袖说,先收费,再谈其它。赵晓苹说,收几钿。孙大师微笑说,随便施主心意。赵晓苹想想,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孙大师接过,拇指腹在钞面,熟练一搓,便晓几斤几两,笑眯眯说,林施主呢。玉宝摆手说,我先听听算数,算的准再讲。孙大师敛笑,不搭腔,捞过琵琶自顾调弦,赵晓苹耐心不多,等一歇后说,孙大师,啥辰光开始。
孙大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磨蹭蹭足有五分钟,才开始弹奏起来。弹奏完说,好了。赵晓苹说,啥好了。孙大师说,五块铜钿,只够听我琵琶一曲。赵晓苹胸闷,玉宝说,这一曲大浪淘沙,想必孙大师,不是随便弹弹,可否请教其中寓意。
孙大师不语,其意自明,赵晓苹咬牙,又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孙大师接过,同样用拇指腹,在钞面一搓,然后说,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赵施主沉寂在酱油店,浑浑噩噩过日节,倒不如翻翻身,拱拱土,爬上枝头浴阳光,再重新做回人。
赵晓苹说,孙大师,咋晓得我在酱油店工作。孙大师不搭腔,笑笑说,赵施主可要抽签,三十块一签,测命途,测前程,测姻缘。赵晓苹咂咂舌说,太贵了,便宜点吧。孙大师表情严肃,不屑搭腔。玉宝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说,我还想听弹琵琶。
孙大师接过,直接丢进铁盒里,想想,拨动琴弦,待弹完,门外响起咚咚敲门声,有人喊,孙大师,孙大师。玉宝和赵晓苹起身往外走,打开门,来的是一位女人,看着年轻又柔弱。
俩人下楼,穿过灶披间,案台上摆一盘糖醋小排,刚出锅,腾腾冒热气,四下无人,赵晓苹捻一块,拉着玉宝就跑,一口气跑出弄堂,咯咯笑。玉宝笑说,统共就五块,被馋猫叼走一块,人家要难过了。
赵晓苹吃着说,孙大师弹的啥曲子。玉宝说,给我弹的叫,十面埋伏,又叫四面楚歌。赵晓苹说,可有啥寓意。玉宝玩笑说,可能接下来,我要触霉头了。
赵晓苹说,孙大师怎晓得,我在酱油店上班。玉宝说,眼盲的人,鼻头最灵,大概嗅到了。赵晓苹说,早晓得,我多洒点花露水。玉宝笑说,何必呢。赵晓苹说,没想到啊,孙大师怪年轻,卖相也好,眼睛一直闭着,不晓是真瞎,还是假瞎。玉宝说,应该是真瞎吧。
赵晓苹说,我觉得,孙大师算得有些准,几句话讲到我心底。我主要没钱,否则定要抽一签不可。玉宝说,是太贵了,一个月工资还不够。赵晓苹越想越遗憾,吐掉骨头说,我要开始存钱,存够再去寻大师,抽一签。
上海十区争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终于有了眉目,请厨师驻在小菜场,教老百姓做夏令菜,这个想法新颖实际,不仅便民惠民,加深了与民众联系,另外,盆菜物廉价美,名声打响,外区的人也慕名而来,又因为盆菜的热销,带动了小菜场整体销售量。
真是皆大欢喜的事体。
吴坤把流动红旗,挂在菜场最显眼的地方,玉宝得了奖金,还被邀请去往各区,参加交流心得活动,一时忙进忙出,表面风光。
这天玉宝下班早,烧了夜饭,除了黄胜利,其余人侪在。薛金花说,玉宝和潘家老大,情况哪能了。玉宝说,还在谈。薛金花说,谈的哪一步。玉宝撒谎说,我最近工作忙,等忙过这腔后,再考虑。薛金花沉下脸不语。玉凤说,黄胜利当初见我两面,就主动上门当牛做马。潘家老大,架子大哩。玉宝挟一筷子茭白丝吃,不搭腔。
小桃说,我吃好了,我想吃奶油雪糕。玉凤说,寻死啊,刚吃过夜饭,就吃雪糕,当心肚皮痛。小桃说,我考试一百分,姆妈答应,奖励一根奶油雪糕。玉凤说,我答应了,又不是指现在。小桃说,姆妈不讲信用。哭了。薛金花皱眉说,老底子,在饭桌上吃饭,最忌哭扯呜啦,不吉祥,要出坏事体。
玉凤无奈,掏出皮夹子,取了钱给小桃,小桃抹掉眼泪,跑到纱门前调塑料凉鞋,有人说,薛家妈,薛家妈在么。小桃拉开门,让人进来,再跑到饭桌前说,王叔叔来了。玉宝说,哪里位王叔叔。小桃说,王双飞叔叔。
??第三十七章 风波
王双飞提着网兜,塞满烟酒点心,跛脚走进来,笑说,薛阿姨,玉凤,玉宝,还在吃夜饭,小菜蛮丰盛。薛金花说,吃不下去了。王双飞说,为啥。薛金花懒得搭腔。玉凤说,阿弟坐,先坐下来。玉宝继续吃饭。
一歇功夫,马主任、王双飞姆妈也相继现身,王双飞姆妈抱只大西瓜,马主任拎一串黄香蕉。薛金花说,这是做啥,太阳打西边出来。马主任说,月亮出来了,还太阳。
玉凤玉宝放下筷子,上前招呼,请坐。烟酒点心摆桌面,香蕉挂门把手,玉宝接过西瓜说,天热,我去斩来,大家一道吃,一溜烟出门去了。马主任给王双飞使眼色,王双飞说,玉宝,不客气。摇摇摆摆跟过去。
玉凤端茶倒水,再递蒲扇。薛金花冷眼旁观。马主任摇蒲扇,笑说,玉凤,不要忙了,天热,少走动,坐下来聊聊天。玉凤说,不要紧。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有段日节不见了。薛金花说,瞎讲,昨天还见过。王双飞姆妈说,我哪能不晓得,在啥地方。薛金花说,梦里,我做梦梦到了,吓死我了。玉凤说,姆妈。玉凤说,我姆妈开玩笑。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真幽默。薛金花说,哼。
马主任说,黄胜利呢。玉凤说,出车还没回来。马主任说,小桃呢,刚刚还碰着。玉凤说,学堂考试一百分,闹着去买雪糕吃了。王双飞姆妈说,要出大学生了。玉凤说,早哩。马主任说,从小看大,三岁见老,我放一句话出来,小桃日后必有出息。玉凤笑,薛金花舀一碗开洋冬瓜汤,听了说,嫁个好老公,是最大的出息。玉凤说,姆妈又来了。王双飞姆妈说,讲的没错,话糙理不糙。
马主任说,玉凤不是想去手表厂,近腔有了些眉目。玉凤说,真的。马主任说,是啊,还不用下车间,写写划划就可以。玉凤喜上眉梢,薛金花说,玉凤,一个初中生,写自己名字,歪歪扭扭,多一笔少一划,还让去写写划划,吓人。玉凤咬唇说,姆妈。
马主任笑说,不要紧,简单来兮,原先岗位上的人,还是个大老粗,照旧干的风声水起。王双飞姆妈说,这桩事体,双飞阿爸没少出力,其中的难处,我就不多讲了。玉凤说,是呀,我心知肚明。薛金花说,玉凤啥辰光去上班。王双飞姆妈说,已经送往厂办报批。薛金花说,还没成。王双飞姆妈说,厂长和双飞阿爸,多年老朋友,有革命般的友谊。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问题。马主任说,不要急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薛金花不搭腔,玉凤喜笑颜开。
玉宝把西瓜摆进盆里,放水龙头下,汰过后,再抱进灶披间,按在切菜板上,王双飞贴近说,玉宝辛苦,我来斩西瓜。玉宝拎起明晃晃菜刀,王双飞倒退几步,玉宝说,我自家来。一刀从当中斩开,红瓤黑籽,汁水四溅。赵晓苹下楼来乘风凉,看到笑赞,好瓜,把我吃一块。
玉宝再斩,两半斩成四半,一半斩四块,递给赵晓苹一块,递给王双飞一块。王双飞接过说,谢谢,玉宝也吃。玉宝不语,继续斩西瓜。赵晓苹咬口说,好甜。阿哥,腿脚可灵便些。王双飞说,已经灵便了,再休养些时日,和正常人一样。
赵晓苹说,阿哥面孔上的胎记,啥辰光做了。王双飞看一眼玉宝,说,啥人讲我要做了。赵晓苹说,那大妈妈讲的。王双飞说,原先是这样打算,和华山医院医生,也定好去手术的日节。不过,见过孙大师后,又改变了想法。
赵晓苹一下来了兴趣,心不在焉的玉宝,也转过身来。赵晓苹说,阿哥,也去寻孙大师算命。王双飞说,是。赵晓苹说,阿哥可是工人阶级,破四旧过来的人,思想改造的有问题。王双飞不自在说,瞎讲有啥讲头,侪讲孙大师灵验,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我原本六亲缘薄,子嗣零丁,命宫阴暗,流年不吉。幸亏我面孔上的胎记,这胎记不简单,是俗称的聚宝盆。赵晓苹大笑,玉宝也憋不住。王双飞说,玉宝笑了。玉宝不笑了。
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因有这块胎记,所以我家里,环环财源如水,洋洋家计如春,我才能,事业有成,娇妻如花,子嗣繁茂。赵晓苹说,阿哥真信。王双飞说,总归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如果玉宝实在介意,做掉也可以。赵晓苹打量俩人说,啥意思。玉宝沉下脸说,跟我搭啥嘎。端起一盆西瓜,快步往楼上走。王双飞说,玉宝等等我。赵晓苹拽住胳臂说,阿哥算命,一次几钿。王双飞甩开说,一次一百块。赵晓苹说,我的天老爷呀,胎记还是留着罢。
玉宝把面盆摆在沙发前,供吐籽用。玉凤吃口瓜说,这西瓜买的好,一定是湘西西瓜,不便宜。王双飞姆妈说,是啊。马主任笑说,玉宝现在不得了,在小菜场成名人了。玉凤说,啥意思。马主任说,不晓得呀。玉凤说,人精,嘴巴紧。
马主任说,巨鹿路小菜场,以碾压三角地菜场、八仙桥菜场、西摩路菜场的票数,勇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是巨鹿路小菜场,开天劈地、有始以来第一趟,侪是玉宝的功劳。玉凤说,我这妹妹鬼主意最多。马主任说,玉宝最近忙吧,被邀请往各区做报告,交流心得。我透个底,上面领导侪被惊动了,计划要把玉宝,列为今年全市典型先进人物之一。去年唐家湾菜场,被评先进的、杀鸭三姐妹,可还记得,上报纸了,一宣传不得了。今年不杀鸭,被调去做禽类质量检测,无数人眼红。
王双飞姆妈说,那玉宝是不是。马主任说,当然喽。老吴讲,玉宝年轻漂亮,又聪明好学,是可以培养的好苗子,前途无限量。王双飞姆妈说,告诉老吴,在领导面前,讲讲好话,多多提携,让我们玉宝呀,更上一层楼。薛金花说,费神。马主任说,费啥神,应该的,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玉宝没吃瓜,在织毛线衫,听后说,啥辰光,我们成了一家人。薛金花不搭腔,玉凤说,吃瓜,甜蜜蜜。
??第三十八章 婚配
王双飞姆妈笑说,我们此趟来,是为了双飞和玉宝的婚事。薛金花说,好意思,搞突然袭击。
玉宝手里的毛线针,差点戳穿指头。沉下脸,对薛金花说,哪能回事体,当事人竟然不晓。薛金花说,问玉凤。玉宝说,阿姐。玉凤见其粉面含威,有些吓,想想说,我为玉宝好呀。玉宝大声说,为我好在啥地方。
马主任听三两句,明白说,玉宝,不要对阿姐发难,我来讲吧。玉凤说,马主任最会做思想工作。
马主任说,首先,我要批评玉凤,在这桩事体里,欺上瞒下,没有做到公开透明,弄得现在场面尴尬。玉凤说,我接受批评。薛金花说,戆大。王双飞及姆妈不吭声。
马主任说,但是呢,据我观察,玉宝做为回沪知青,吃过苦,历过难,眼界宽阔,思想通透,考虑周全,不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只晓得感情用事,冲动做人。玉凤说,讲的对。玉宝不搭腔。
马主任说,我也开门见山,玉宝回到上海,来到我此处,登记工作分配,要晓得上海知青有多少,120 万,我管的这爿区,等分配的,光知青就有上万,有人等两年多了,还在等,玉宝为啥两个月,就去了小菜场,大家心知肚明吧。没人搭腔。
马主任说,玉宝到小菜场上班,一个新来的人,为啥嘎快就冒头,头脑是聪明,但聪明人大有人在,最紧要,是有贵人给机会。没机会,再聪明也白搭。吴坤是我爱人,玉宝机会何来,不必我明讲。小桃舔着奶油雪糕,跑进门,玉凤说,上阁楼写作业去。
马主任说,还有玉凤,想调去手表厂,但凭现在政策,真比登山还难,我们排除万难,也办下来了。为啥,非亲非故,又不是活菩萨,白帮忙啊。没人响。
马主任说,不讲这些,再看看双飞自身条件,独子,一家门侪在手表厂工作,吃穿不愁,还有积余。另外,在乌鲁木齐南路,现成五十平方房子,想想多少领证夫妻,或挤阁楼,或分居各处,或眼巴巴等鸳鸯楼造起来。双飞有房子,就不会委屈玉宝。结婚后,想单门独户,过二人世界可以,想和爷娘蹲一道,也可以,一年半载后,养了小囡,爷娘身体健康, 交把爷娘带, 双飞和玉宝呢,就吃吃喝喝,白相相,不是蛮好嘛,皆大欢喜。没人搭腔,马主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玉凤连忙斟满。
马主任说,我们双飞,性格好、品德好,讲起偷内衣裤的事体,纯属造谣,弄堂里有些人呀,泡饭吃多了,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王双飞说,玉宝要相信我,我若做出这种事体,天打五雷轰。王双飞姆妈说,发啥毒誓,损阴德。马主任说,小鬼不会得讲话,要真做过,老早捉去提篮桥了,还用等到现在。玉凤说,是呀,有道理。薛金花说,哼哼。玉宝不语。